百里还箴

2020-07-09 11:02:47

爱情

他没想过后来还能看到她那样的眼神。

扬州,雨夜。

后来的一开始,秦世箴也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事,再后来,他就渐渐像是消失在世人眼中,什么消息都不再有。几年后国内战线拉开,是死是活,谁知道呢。

秦世箴连续三个旋转站定,谢祺安稳稳握住她的手,她顺势攀住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台上穿红裙那个,正唱着的那个小姐,谢先生觉得怎么样?”

半年后她从上海买货回南京,如今南京的局势更加不好,秦家的生意不得已向外发展,世箴也越来越繁忙,这离她上回回南京,已经是一个多月了。

世箴说:“是啊!”

秦世箴在南京城的风评有些不好,归根结底还是怪秦世箴并不是个讲道理的,谢祺安曾听说秦世筠两年前还在学堂上学的时候,有个同窗的男孩子笑话秦世筠是个病秧子,被世箴知道了,当下带着手下人到人家家里去,第二日那家人便再也没在南京城出现过。

终归是不一样的。

世箴忽然就觉得很可笑,有什么意思呢?都太没意思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远处透着点油灯的渔船,想,要不就这么跳下去得了,我也解脱了,他也可以解脱了。

多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了?七年还是八年?自从他去法国留学,后来沐沐成为纪家那场动乱的牺牲品,他回国从他那位三叔纪弘手里夺回整个纪家之后。

第二天一大早,秦世箴就换下了那身喜服。

对于原本传出的纪家要和张家结亲的消息,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闲人们难免当作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这么一来,秦世箴的风评就更加不好了。但秦世箴本来也就不在乎。

七月初五,纪秦两家原本要结亲的这一天,是个阴天,闷闷沉沉的。

——可有的时候不是没得选,而是不想选。

半晌他松开她,等她气息平复,他拨开她黏在额前的湿发,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冷静地开口:“世箴,嫁给我。”

纪百里和秦世箴两个人,各自想要保护对方,却总是兜兜转转,而这恰恰是最终惹恼谢祺安的一点。他和秦世箴大吵了一架,说什么都不让秦世箴冒险去接应纪百里,最后谢祺安都要下狠手了。秦世箴脸上的表情却很冷静,声音也很冷静:“谢祺安,你早就晓得的,对不对?你既然一开始没有揭穿我,现在就不要拦我。”

谢祺安默默地看着秦世箴,觉得她今天和平常有些不同,她眼睛里仿佛漫出一层层悲伤,像是平日里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有此时的悲伤才是真的。

世箴道,秦家近来也是一直经营不善,秦方俞还有些国人的血性,一气之下干脆关了厂子,联系了些国外的朋友,直接举家迁到国外去。

“那时候,也就是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可胆小了,做什么事都要躲在我妈身后,后来……嗬,后来她死了,沐姐姐就安慰我,说她……和纪百里都会保护我,嘿,你不知道沐姐姐,她是纪家二叔的女儿,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要是知道她,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后来几个礼拜,秦世箴和谢祺安的恋爱消息便成了南京城里最热的风月谈资。

秦方俞也受了伤,只不过伤得不重,被送去了医院。他本来坐车要去先会馆主持婚宴,世筠说要同他一起去,谁知道车子开到新里路,却被迎面而来的黑轿车给狠狠撞了一下,秦世筠当场就不行了。

秦世箴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晓不晓得这个扮李香君的是谁?”

有眼泪从她脸上滑落:“四年了。”

那小姑娘扭捏半天,才说她也是和同伴走散了,但她晓得走出去的路,可以给谢祺安带路。天晓得她明明晓得路却是怎么和同伴走散的。

谢祺安陪她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喝酒,她一句话也不说,自己喝了好一会儿,才看着秦淮河的波光轻声开口:“谢祺安。”

05

谢祺安第一次到南京来,是在十年前,那一年他随父亲从北平来扬州赏玩,游园的时候却和众人走散了,兜兜转转半晌,却没见个人影。终于遇见个小姑娘,两个辫子用浅色的缎带扎着,穿着月牙白的学生裙,羞羞怯怯的。

那女人笑了声:“当兵的也那么多臭讲究?”语气里透出些许讽刺,目光仍落在河面上。

夜半的暴雨似乎可以掩盖这座城里一切声音,却总有些地方是例外的,比如在城郊的那个园子里,时不时传出的一道道丝竹声,和着外头连绵不断的雷雨,瘆得人发慌。

舞曲放到一半,谢祺安才总算知道了面前佳人的芳名,扬州地地道道的老家族秦家本家唯一的小姐,唤作世箴的。倒不像个小姐的闺名,谢祺安想。

不等谢祺安作答,她便又道:“你和纪百里,从前是不是认识?”

世箴拼命睁开眼看着纪百里,她眼睛里还带着水意,却看清了纪百里眼里复杂的决然,她像是要窒息了,挣扎着伸手想要推开他,他却吻得更深了。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纪百里撑着头笑了一下,说:“世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恶心的?”

秦世箴散漫惯了,交了男朋友后还是像从前那样玩,只是谢祺安新接任了南京城的副城防官,四面八方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但他也不在乎,忙的时候放着秦世箴一个人想如何便如何,闲下来就尽陪着秦世箴了,看电影听戏赛马一样不落,倒和平常的小情侣们没差。

这件事原是政府上面布下的局,南京城的城防官林予文想要做一出杀鸡儆猴的好戏,便威逼利诱纪家来做这个出头鸟,杀一杀盛贸公司的戾气。原本定的大年初三晚上行动,却没想到秦世箴半路杀出。这一下子惹了众怒,道上的规矩不能坏,那位盛贸的丁盛老板哪里会善罢甘休。于是整个南京城里都布满了要找秦家人麻烦的亡命之徒,这么一个非常时刻,却又有纪家的人马直接捅了丁盛的老巢,一时各方硝烟弥漫。谢祺安找上秦世箴时,她正听了消息,亟亟赶去接应纪家。

话毕,她毫不犹豫地大跨步向前走去。

可很多时候谢祺安也不晓得秦世箴是怎么想的。她明明一直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在那一年的中秋舞会上,她看见纪百里挽着的那位张家的小姐时,却表现得那么失态。

纪百里轻轻拿过秦世箴手里的枪,站起身来,眼睛也没眨一下,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片刻之后,皮鞋咚咚咚急遽踩在雨中的水声终于打破了这片诡异,十来个男人分成两列在园门口站定,拉出一副家族火并的夸张架势。在层层黑伞中终于露出首领那人的脸,沉静柔和的少女面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式礼服,像是从一场葬礼上下来,又像是刚在教堂唱诗班做完祷告。

06

经理干巴巴地笑,一面道歉,一面解释说明天一定换一个唱得好的。世箴“嘁”了一声:“别明天了,今天就关门吧。”

过去几年留下的习惯过深,黑暗中淡淡飘过的一缕灰烟很快拉过了他的目光,一个年轻女人正靠在船舷上抽烟,黑风衣被夜风吹起,她抬指掸了掸烟灰,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同样被风卷起的长头发。

第二日纪秦两家订婚的公告就堂而皇之地登在了报纸上,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五。

可是谢祺安晓得,不仅仅是对秦世筠,还有纪百里。

谢祺安还在圣西尔军校的时候,和纪百里是有一面之缘的。而秦家和纪家是世交,秦世箴和纪百里从少时便相熟,这点谢祺安也是知道的。但他此时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方道:“我记得纪先生在里昂大学念的是天体物理,倒是不晓得他喜欢戏曲。”

世箴的脸模糊在门缝隙里透出来的一点壁灯的光中,有些恍惚:“我知道了,你早点睡。”

就这样过了十年。

一次是沐沐死的那年,她看见纪百里给沐沐烧的悼词上,写的是“妹妹”,后来她查了很久,才知道沐沐并不是纪百里的表妹,而是他的亲妹妹,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纪百里问:“听说谢长官要和你们一起去?”

“啪”的一下,张小姐就倒在了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脸,哆嗦着看着秦世箴不敢说话了。世箴蹲下身来:“你再说一句?”她看着那张和记忆中相似的脸,那张她一直带在身上的照片中纪沐沐的脸,“你不要以为和她长得像,我就不会杀你。”

世箴听着背后谢祺安离开的脚步声,从风衣的内袋里取出一张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却没有什么折损,看上去被人收藏得很好。

是在秦世箴的家里。秦方俞从北平回南京没多久,谢祺安受邀来秦公馆做客,自会客厅出来后便绕去了秦世箴的卧房,却在半路上就听见了世箴的声音,在世筠房里和他讲话,纪百里也恰巧来看他。

这么便是小半年。

其实按理说,小孩子不懂事,并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况且那家太太的娘家在南京还颇有些势力,可秦世箴并不管这些,她想要护着的人,谁也不能动。她本就是个目中无人的人。

这本是一场南京军政商鱼龙混杂的酒会,黑白灰三道皆可列席,谢祺安从小家门严谨,不喜欢这样的热闹,打上船后便一直站在甲板上吹风,也没见着这位小姐。但他前几年总听人道,现如今的黑帮老板们,都不似从前封建,养闺女也是有学问的,个个都教得知书达理,可眼前这位小姐抽烟的姿势,显然是个老烟枪。

秦世箴沿着盘旋向上的木制台阶一步步踏上二楼,偌大的秦公馆里只剩下卧房边的廊上亮着几盏壁灯,此时已近夜里两点钟,世箴光着脚踩在铺着毛毯的地板上,落地无声。

什么都会,却没什么是喜欢的。

显然,她看见了谢祺安肩上的三颗星,但也没太当回事。

“张叔说你早就睡了。”世箴轻轻开门走到少年床边,略带凉意的指尖触上少年的额头,“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抬头冷冰冰地问:“和你有没有关系?”

纪百里在码头边看见世箴下车来,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慌乱,他昨日赶到时世箴已经走了,现下也没料到她会到这里来。世箴却没看他,只死死盯着地下被压着的中年男人——正是那盛贸公司的丁盛,昨日的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

而在民国十八年的大年初二夜里,这个引子终于被点燃。

陈经理站在原地冷汗直流,世箴看样子像是在说笑,可这位秦小姐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得罪了她,不用明天,今天晚上纪先生就会让他滚蛋。

大概说是怕世筠在家里憋得慌,要给他买条狗养着玩。世筠倒是很开心,说要养条半人高的藏獒,被世箴一口否决,接着又在自言自语,纠结是要养一只松狮还是金毛。便被纪百里接口:“西伯利亚雪橇犬吧。”

四年后,南京。

纪百里来机场送行,给了她他一直收藏的孟丽君的那方头面做临别礼物,他说:“其实我一直是真的喜欢唱戏。”

秦世箴知道消息的时候,长头发还尚未绾好,就疯了一般地跑出去,最后在人群中看到满身是血的秦世筠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07

纪百里还没说话,秦世箴就后退一步推开他,手中的枪直直指向纪百里,崩溃一样大喊:“你说啊!”

那天围观的南京市民们,在后来谈到那次事故,都摇头道惨,那男孩子的姊姊一身红喜服抱着他走回了家,他脸上的血擦干了以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而那小姐也没有大哭大闹,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姊姊,爸回来了。”

张小姐还欲再说,纪百里大声打断他:“够了!”可张小姐情绪丝毫没有止住,她露出讽刺一般的笑:“秦世箴,你以为百里是真心娶你吗?你认识他这么多年,他要是想娶你,还用等到现在?要不是你逼他,他根本不会和我悔婚!你不仅逼他娶你,还逼他送死,秦世箴,你还要不要脸?”

纪百里笑了笑:“你现在都不抽烟了。”

她毫不畏惧地朝秦世箴大喊:“你要害死他吗?秦世筠根本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却为他要害死纪百里!你知不知道盛贸公司背后靠着的是什么人?他们到现在还没完蛋,根本就是有日本人在给他们撑腰!百里还能怎么样?你逼着他跟日本人作对,你是要害死他!”

这日晚上,南京城的盛贸公司从码头走了一趟货,这么个大年夜,却莫名被秦家的大小姐抢了船,还把警察局的人给惹来了。这一查便查出大批走私的香烟,引起轩然大波,被勒令严查。

秦方俞回来了。世箴想,按理来说他确实是今天下午就要从北平回来的,方才张叔来给世箴开门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地在说老爷一直在等小姐回家,刚刚才去睡了的,恐怕还没有睡着。世箴是怎么说的?哦,衣服上味道不好,就不去打扰他了,一下子就挡住了张叔接下来的话。

台上的戏子正舞着段段水袖,眼波流转间似看着世箴的眼睛,发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世箴站起身往外走去。

张小姐说错了,对于世箴,他本来早就该娶她,可是他终于知道了,他们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代,越想保住的人,就越会失去。那些本来想回国之后就对世箴说的话,就再也没能说出口。而在那之后,他们都离开了永远只属于过去的扬州,从此之后,过去喜欢的事不能再喜欢,过去喜欢的人,也终究只能全部放开。

纪百里大步上来握住秦世箴的肩膀,沉声说:“冷静点,世箴。”

谢祺安在门外站着,正好看见世箴眼下的这个笑,含嗔带怒,却又温温和和的。不似她平日里对他的那种笑,懒散中带着漫不经心,更不似她对着旁人的那种笑,笑不过眼,连点虚伪的敷衍都懒得做。她其实从未变过。

他只当她是变了,变得更坚硬了,在这个世道上,谁又能是一成不变的呢?

她默默地站在这场滂沱大雨中,陪他看到一曲终了。少年走出那个荒园,远山寺里的钟声刚刚响起。

这也确实是晚了,白日里的公馆定然不是这样的,那涂着一层红漆的橡木扶梯会在女人们的高跟皮鞋下发出噔噔的清脆的响动,仿佛只有这样的喧闹才能彰显这个家的新潮做派。可世箴却在这个潮湿的夜晚想起了十数年前扬州老宅子里,那吱呀吱呀的,通往阁楼的老楼梯。

谢祺安沉默半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青年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低沉的嗓音正和着最后一道钟声:“九月十六,你的生辰,世箴。”

等她笑够了,朝一旁抬了抬下巴,一直在附近候着的舞厅经理就迎上来问候,世箴又点燃一根烟,指着谢祺安道:“陈经理,这位长官批评你们的姑娘歌唱得不好啊!”

世箴看了那人一眼,手中的枪上膛,说:“让开。”

可是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秦世箴就在秦公馆的楼梯上,抱着世筠渐渐变凉的身体坐到了天亮,睁着眼睛一直无声无息地流泪,温热的脸颊贴住秦世筠的额头,像是平时哄他睡觉那样,平静又祥和。

此时却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侍从官快步走到谢祺安身边:“长官,林长官请您过去。”顿了顿又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却让秦世箴听得清楚——怕是匆忙间竟没把世箴当作外人。

谁知道,容易冰消。

“秦世箴!你疯啦?”少女一声尖锐的叫声在一旁响起。一个穿着嫩黄色洋裙的小姐忽然冲过来推开秦世箴的枪。张家的二小姐,那位本来和纪家定了亲的张家的小姐。

世箴笑得直不起腰,她总算看到了面前这位上校的真面目,再怎么家门严谨,部队里那些调情手段都是一流的。

谢祺安却摇头道:“我不抽烟。”

婚期定得太近,两家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秦方俞身体不好,但因为纪家也没有可以主事的长辈,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世箴也就勉强答应了。

“姊姊。”清亮少年的声音自走廊的第一道门里透出来。

十年后,他从秦淮河的游船上下来,一打眼就看见那个姑娘,她擦亮打火机要给他点烟,火光照亮她的眼瞳,密密的睫毛下早已不再是那一汪湖水,仿佛是湖水结成了冰,冷到他一度以为他是认错了人。

这日纪百里陪着秦世箴去照相馆拍婚纱照,他在落地镜前帮世箴系腰带,世箴总嫌纪百里系的不够紧,让他去喊店员来。纪百里无奈地松开手,却凑近她耳边笑道:“你这样子,倒像是有了小宝宝,还怕被人看出来腰粗了?”世箴“嘁”了一声没理他,自顾自看着镜子整理裙纱,却在这面镶着琉璃石的落地镜中看见两个相依偎的身影,莫名地,在这场毫无准备的婚姻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还没起?”听筒那头的男声道。

下一刻她的脚步却突然停住。纪百里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体,收起方才落在她颈间的手刀,慢慢蹲下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纪百里眼中浮现出一丝怔忡,半晌轻声说:“你这样想?”他握住世箴手中的枪抵上自己的额头,“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她露出诧异的眼神,像是没有听清,他重新抱住她,又说了一遍:“嫁给我”。世箴听清了,她垂下眼睛看着黑漆漆的秦淮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01

他知道,她在说他自欺欺人,他一直都知道。

秦世箴一下子就趴在他胸口,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他:“你不觉得她和我很像吗?哦,她四年前就被害死了,你不知道,她死了以后大家都说我越来越像她了。哎,你不是说过喜欢我?那你就应该喜欢她啊,难不成你说的喜欢我是骗我的?”她说着这样没逻辑的话,半晌又止住了笑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像是在和自己讲话,“可是我不像她,我现在这样,其实我都是装的。”

说完就拉着身边的男人走了。

他们俩去教堂做礼拜,纪百里帮秦世箴举着伞,两人都没有讲话,就这样一路沿着河边走,路边的柳树枝飘飘扬扬的。

谢祺安虚虚一眼,勾起笑容:“长得不错,唱得就差了点。”

“换个场子,里面的人我看着烦。”

他们到的时候已近黄昏,教堂里没有什么人了。两人默默地做了一会儿祷告,纪百里就递给世箴一支蜡烛,世箴垂下眼点燃眼前的白蜡烛,火光照亮她的脸,纪百里问:“小筠的身体好点了吗?”世箴摇头说:“不太好,我这次回来给他从上海找了个医生,也不晓得有没有用。”纪百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等到把所有的蜡烛点好出来,冷幽幽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

“不等了。”年轻小姐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将手里的烟掐灭,转身直直看向谢祺安,“我的司机先回去了,先生可介意捎我一程?”

秦世箴和纪百里认识将近二十年,真真假假的谎话说了很多,但记得最深的,只有三次。

秦世箴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他不喜欢唱戏。”忽然又笑了一下,“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他学的是物理。”

谢祺安从甲板上下来时,挂着五彩琉璃灯笼的大游船上依然灯火通明,留声机里隐隐飘散的舞曲声咿咿呀呀的。谢祺安回头瞥了一眼浸润在冷月里的秦淮河,莫名就想到了杜牧的那首诗。

电话那边笑了一声,拿腔作势道:“听说秦小姐昨晚带着个人砸了我的场子?”

没过一会儿两人就破水而出,秦世箴靠在纪百里手臂上剧烈地咳嗽,直到眼眶都红了,她就那样红着眼睛靠着纪百里的肩膀,声音轻轻地冷冰冰地说:“这么着急干什么,你只要再等一会儿,再一会儿我就……”

她站起来抬起头,河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如果我真的像她,他是不是就不会到现在都不愿意忘记了?”

“你看,他就是太聪明,聪明到什么都会。”

她未道明去处,却说:“我想跳舞。”

他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摸她的脸,说:“怎么哭了?”

“小姐要去哪里?”

文/别枝

世箴点燃一根烟,轻轻吸了一口,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昨天晚上。”

后来他一直记得那姑娘的眉眼,温温柔柔的,目光里仿佛带着一汪湖水,是谢祺安从前没有见过的,江南的女孩子。

只是她再也不会对别的人那样笑了,除了她唯一的弟弟世筠。

世箴点头,说:“他就是送我们过去就回来了,这几年仗打得厉害,他事情很多,婚宴也要在法国办了。”

“刚才还没有跳够?”

世箴没回过神来:“嗯?为什么?”纪百里便笑:“像你。”世箴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嘲笑她爱迷路的毛病,气得瞪了他一眼。

纪百里从大楼里走出来,正看见秦世箴撑着伞站在路边等他,肩上轻薄的衬衫裙子被微微打湿,此时已是六月中,南京雨季仍未过去,此刻淅淅沥沥地下着,倒有些像春雨了。

里面的台上正在唱着《苏武牧羊》,偌大的戏园子里空空荡荡的。少女安静地站在门外,乌黑的眼睛穿透一切,落在了坐在最前方的那个背影——整场戏唯一的看官,同样一身黑衣的青年。

若她还在的话。

其实世箴昨天就去纪公馆了,只是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插着日本旗子的车,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进去。

02

她伸出手指摩挲着中间少女的面容,低低喊了一声“沐沐”。今日本该是她二十二岁的生辰。

世箴刚起来,反应会有些慢,所以过了很久,她才整个人重新陷进羽绒被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毫不避讳地看向谢祺安的眼睛,眼尾微微勾起,就像说书先生话本子里讲的那些吸人血的妖精,美艳又懒散,这令洁身自好如谢祺安都觉得,拒绝她的邀请,是在有辱风流。

第二日上午,世箴是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那是民国十三年,那一年的九月十五,扬州城纪氏家族的大家长纪弘在出席纪家四小姐的葬礼之后,于深夜莫名暴毙身亡,纪弘的外甥,纪家最年轻的小少爷纪百里继承了整个家业,那年他二十岁。

那边哑然半天:“你什么时候看上当兵的了?”

世箴摇头:“没有,我们都没得选。”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中间的那个少女十来岁的样子,手上捧着个小灯笼,笑得龇牙咧嘴的,两旁的少年和少女倒是站得规规矩矩的——那是十年前扬州的元宵节。

雨已经停了。他们站在桥上吹着河风。

这么想着,她一个翻身,就真的跳下去了。

最后一次是在他们分别的那天,她明明说了再见,却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看见,因为那个时候,他也哭了。

08

这么一句,谢祺安便仔仔细细再看了一番台上的花旦,委实有些吃惊,怕是也没想到,纪家的大家长会在这么个偏僻的戏园子里,唱着一出幽怨婉转的戏。

“你先去吧。”没等谢祺安开口,世箴便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很多年之后,谢祺安再想起民国十七年的南京,也能明白秦世箴为什么那样帮纪百里,她那样的人。

少年正欲开口,却似被空气中的烟酒气味给呛得咳了一声,世箴忙站起来让到两步之外,动作有点慌张。

而那个时候,无论对秦世箴,还是纪百里,在做出那个决定时,都抱着一种类似于决然的、放手一搏的情感,就像是过一座独木桥。秦世箴彼时还不懂,或许说是一知半解,像纪百里那样自负的人,为什么总是在桥边上兜兜转转,所以秦世箴在另一边喊他,他一时冲动踏上了桥,最后还是在快登上的那一刻,连带着秦世箴一起掉下去了。

另一次谢祺安在和她订婚前告诉她的,原本她永远也不会晓得的一些事。那年是纪百里请求谢祺安去北平照顾她,而他会自己在南京制衡各方势力,从此之后,纪家再也无法从南京脱身,只是为了保住她。

一个月之后,秦世筠的丧事毕,秦世箴和秦方俞去北平住了两年。两年后秦世箴回南京整顿上下,顺便来向纪百里辞行,她要起身去法国了。

她站起身来,又笑了一下:“冒牌货。”

那时候南京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时局委实还不甚明朗,纪家和秦家两家早年在扬州经营,后因战乱纠纷举族迁至南京,虽然旧家族势力仍旧根深蒂固,但在南京这个三方混沌的大旋涡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而上面派谢祺安这样的年轻军官接任副城防官的目的,正是打算朝这些灰色家族下手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纪百里站在台阶上看了她好久。

他又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别怕,傻瓜,有什么好怕的。”

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纪百里吻住了她。

“小筠?”世箴的脚步骤然停下。

其实是秦方俞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山雨欲来,世箴终归还是舍弃不下他。世箴和秦方俞水火不容那么些年,却又那么看重秦世筠,只有纪百里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世筠是秦方俞唯一的儿子,她才会对他这么好。

这日谢祺安是在戏园子里找到秦世箴的,唱的是《桃花扇》,原本是出大戏,但因着这戏园子忒偏僻了,只零零散散坐着些看官,秦世箴却不往前坐,只坐在了倒数第二排的座上,台上正唱着那句: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世箴那天着实被吓惨了,明明晓得纪百里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忍不住想个万一,一路大声喊着纪百里的名字。直到纪百里真真切切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还是只盯着他看不说话。

是对纪百里说的。他此刻正挡在秦世箴面前:“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谢祺安并不在意:“小姐是在等人?”

她慢慢轻声和着苏昆生的唱腔:

半个时辰前,城西那个整日里叼着烟袋的守夜人,在那些窄窄长长的巷道敲下了这夜最后一道钟锣声,扬州城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又带上了它千年前的韵味,那些骚客文人都深以为瘾的,风骚,孤傲。

那件事最后还是和解了,三方都元气大伤。在那之后,秦方俞就病了,后来秦家的掌事权就交到了秦世箴手里。原本秦世箴早该接下大家长的事务,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秦家嫡系的本家这一脉子嗣稀薄,唯有秦世箴和秦世筠姐弟俩,秦世筠从小便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的病,养了十三四年了也没见个大好,也就秦世箴总相信秦世筠的病会好。

他听她唤他的名字,又听她说:“你一定不晓得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吧?”他像是很自然地听她继续这个突兀的话题,她烟抽得那么凶,酒量却不好。

秦家离开南京的那天,天色阴沉,微有小雨。

03

秦世筠不是秦世箴的亲弟弟,这是真话。秦方俞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秦世箴的娘,可她却早就倾心了一位同窗的男同学,后来她嫁给秦方俞,生了个女儿,秦方俞为了哄她开心,还给孩子起了个男孩子的名字,上了族谱,但她还是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那时候才晓得秦世箴其实是她娘和那位男同学的孩子。秦方俞大受打击,之后就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对秦世箴也冷冷淡淡的,可对外一直称世箴是秦家的嫡小姐。秦世筠被送来秦家的时候,已经长到五六岁,他娘害痨病死了,身体还很不好,可秦世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把他当亲弟弟,放在心尖上宠。

可是这样自欺欺人,谢祺安一直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比如明明晓得第一回在游船边见面那天根本就是秦世箴故意制造的巧合,比如明明晓得秦世箴偷听了他和林长官在书房的密谈,比如明明晓得,她从来不爱他。

少女垂眸,背着身后的幽幽灯火:“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就在这一念之间,谢祺安便转了步调,细微的脚步声在身边响起的时候,女人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打火机,划出橘色的火花。

04

“什么叫带着个人”世箴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换了只手拿听筒,“是我新交的男朋友。”

09

纪百里愣了半天,直到河面传来“哗”的一声水声,他才像被惊醒一样飞身就跳了下去。

张小姐在地上简直吓蒙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纪百里重新抱起秦世箴走了,他黑漆漆的眼睛复杂又深情地看着怀里的秦世箴,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旋涡,自始至终都没再看她一眼。

世箴说:“听说你和张小姐要订婚了,恭喜你啊!”纪百里问:“恭喜我什么?”世箴就没有回答了。

他轻声开口:“再见了,世箴。”

茜拉里
茜拉里  作家 终极状态:混吃等死待嫁(◍•ᴗ•◍) 我的文风:传说中的…性冷淡风??不存在的! 预告(接下来努力的目标) ①爱情悬疑✅(缉毒题材《全世界用谎言在爱我》) ②民国谍战(人设应该会很带感!) ③向家系列(我的第一篇文就是向家小妹向雾,感兴趣可以翻看。) ④娱乐圈(篇幅应该挺长,写不好容易落入俗套。应该会拖很久。) 以上会慢慢填坑。喜欢我文章的旁友们点个关注点个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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