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鬼

2019-12-26 17:01:27

古风

步鬼

1

门外的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调香。今年夏日的京城出奇地热,一连几日都未下雨,我在门口挂着的水精帘镇日里纹丝不动,尽职尽责地映着外面的日光,教人有要瞎眼的错觉。

水精帘动,琳琅声响时,我还以为京城终于起风了,结果回过头就看见来人一身宫装,只在外面罩了一件暗色的披风,堪堪遮住了里面纹样。我有些不悦,觉得自己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被破坏殆尽。

“滚出去。”

没想到来人却纹丝不动,还朝我行了一礼,“明正宫让奴才给您传话,夜行不易,还望略赏薄面,温酒一叙。”

“那我也说了,滚出去。”我迎着日光,对他微微一笑,水精帘无风自动,生出千百只森白的枯爪扯住他的衣袂,将他丢了出去。

我本以为此事就算完了,结果明正宫里的那位显然不这么想。从那日之后,宫里的人每日都要在正午里来一次,就算次次都被我丢出去,也仍旧坚持不懈,仿佛我这小小的一间楼阁,是他们每日当值点卯的地方。

我烦不胜烦,索性直接避了出去,每日正午的时候都去街上溜达一圈。正午的时候日头正毒,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我想了想避到了左近的一个茶馆里。茶馆里面的说书人正在慷慨激昂,说本朝御史大夫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是天上的仙鹤投胎下凡历劫,又说骁麟卫右将军是天上白虎星转世,神勇无比,一拳下去能打死八十个壮汉。

满茶馆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回想了一下这两个人的样子,不由得在满堂喝彩声中不给面子的笑了出来。

等说书人都说到那仙鹤本来是天上的仙女,跟白虎星两情相悦,恩恩爱爱这段明显瞎扯的故事时,我终于看到那个按时点卯的宫人从茶馆前面离去,看方向,是回宫了。

我松了口气,起身结账。但我没想到,等我挑开水精帘时,我见到了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平兰泽。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看着她露出暗色披风下的一点裙裾,上面用银线绣着龙纹。

平兰泽转过头来看着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两个相对无言地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受不了了,先开了口。

“你们宫中人是不是有病?大夏天的穿这么厚,还要加个披风?”

平兰泽看了我半天,像是有话要讲却说不出来,最后仍是笑了笑,说道:“一别经年,道君还是这么不拘一格。”

我冷笑一声,“陛下如今九五之尊,再这么喊我,就不合适了。”

“说吧。”我懒得再与她虚与委蛇,越过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平兰泽说话之前,我转了转茶杯,拦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

“你可要想好,”我抬眼深深地看着她,“我答应英朗三件事,他求了我两件,如今你再开口,便是第三件。此后,契约消结,我们可就两不相欠了。”

她没有说话,体内的最后一契化而为蝶,落入了我的掌心。我看着她,满意地笑了。

2

子时一刻,我浮在明正宫上方,看着底下章英殿里燃着的烛火,勾了勾手指。暗色的影子从宫墙上剥离而出,在章英殿外一晃而过,又消失不见。

很快我就看到章英殿里的宫人接二连三地退了出来,连守门的侍卫也一并被撤下。我勾了勾嘴角,手指在空中一点,就出现在了章英殿中。

平兰泽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对我的来访并不意外。见我凭空出现,也只是搁下了手里批奏折的笔,端的是泰然自若。

我往前走了两步,宫灯无风自灭,最后只剩下博山炉里的余香还在徐徐上升。暗下来的宫室里无数鬼魅暗影从各处聚拢到我身后,复又散开,盘旋在每一个角落里挥之不去。我咧嘴笑了笑,声音远比平时喑哑。

“陛下敢于子时约我前来,想必所见事物不会让我失望?”

平兰泽看了我一眼,平静地伸手自己点上了一盏宫灯,出乎我意料的,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她身后,行走在曲折迂回的宫道中,旁边无数暗夜里滋生的鬼魅凄厉地叫着又畏惧于我不敢上前,我突然间觉得有点吵,五指一动,近处几个暗影便散为黑烟。

“别吵。”

整个宫闱霎时寂静如死。

我跟着平兰泽走了许久,到最后竟是沿着一个偏门走出了宫外。我心里面越发疑惑,不由得暗自凝神戒备起来。没过一会,平兰泽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房子面前,我看了看周围,不由得笑了。

“前朝处理有功之臣的地方?”

平兰泽推开了门,手里提着那盏灯,也笑了,“怎么?你不敢来?”

身后暗影在我四周盘旋呼啸,森然白骨夹杂期间张牙舞爪,我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先她一步进了门。

出乎我意料的,房子里面还有一个人,他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而他面前摆着两口棺材,一个棺材里面躺着御史大夫,一个棺材里面躺着骁麟卫右将军。

这可真是巧。

我漫不经心地伸手抚上棺材的边缘处,垂眼看着躺在里面的两人。御史大夫的左半部分生出了鹤羽,根根白羽从皮肤底下穿刺而出,深深根植在骨血之中,连手臂的骨骼都被挤压变形,乍一看,他左臂仿佛是鹤翼一般。

而右将军就更惨一点了,皮肤都化为了密不透风的皮毛,手脚也变成了野兽般的利爪,甚至连脸上都隐隐生出了兽相。

“原来茶馆里那些说书人瞎编的故事是你的手笔。”

我查看完之后,哼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然后才想起来这不是琼山,雀翎也不在身边。但没想到的是,有人恰递上了干净的布巾供我拭手。我颇有些意外,抬头才发现是刚才立在一旁的人。我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人,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的眼睛很是特别。

“他是谁?”我一边擦手,一边问平兰泽道。

“姚锦?他是发现此事的仵作。”平兰泽看了那人一眼之后,很快又转回来问我,“你有眉目了?”

“我不需要有眉目。”我敲了敲棺材的边缘,身后暗影一拥而上在死者尸体上穿进穿出,每一会就从缝隙中四散开来,消失在这个屋子里。

“万法自有其源,哪怕是天意,亦能上溯。”我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说道,“大抵三日左右,此事就能了结。不过我需要管你借一个人。”

“你说。”平兰泽的目光里带了点审视。

“他。”我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姚锦,“仵作为阳,而常事阴,又世代奉于此事,通常后代会有那么点特别,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我需要借他的眼睛一用。”

平兰泽看着我的目光深邃,一件简单的事情,她却想了会才答应了我。不过我也不太在意,她点头之后,我就自顾自地走出了这间房子,姚锦尚算乖觉,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一路安静无话地跟在我身后。

直到走到城墙拐角处,他突然间拉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往主街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队黑衣人手里拿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走在街上,领头的人手里握着一串金铃似的东西,将身后的人串在一起。那铃铛虽然是金子做的,暗夜下却泛着莹蓝色泽的光,动起来也不是金铃清脆的声音,而像是从深渊刮来的风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声哭号。

“王城脚下也有人敢拘魂?”我不由得笑了一声,“看来平兰泽当真不得天心。”

姚锦似是没想到我会出声,他一看到对面那一队人看来过来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连呼吸都停住了。我却不太畏惧,直直地看了回去,却没想到这一眼,就让我看愣了。

因为领头举着金铃的人,是英朗。

3

我与英朗之间,很有一段故事,而这段故事,我比较愿意称之为孽缘。

那是前朝末年的事情。彼时共主力衰,国家摇摇欲坠,四方诸侯竞相起兵,要逐鹿天下。大陆之上连年征战不休,烽烟四起,战火冲天。连远居于琼山的我,都能看到那些连绵不绝的黑烟和照亮黑夜苍穹的火光。

英朗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的琼山。

他来琼山是为了求我下山助共主镇压诸侯,重使人间太平,天下共荣。

我听雀翎说完他的来意之后,忍不住笑了。三百年前,第一任共主借道宗力量一统中原,万国来朝,特设国师一职以供奉道宗尊者。可人对于权力的追逐是无止境的,天下承平日久,第五任共主便认为哪怕不需道宗,宗主国也可立于世间,但他又畏惧道宗的力量,恐其为别人所用,于是对道宗展开了大屠杀。

那一战,道宗几乎被屠戮殆尽,而共主军队也死伤惨重。最终,道宗逃过那一劫的人,都隐居深山海外,不问世事。失去了道宗力量的共主,也终于失去了威慑天下的武力。自此之后,从第六任共主开始,一任共主的威信不如一任,至第九任,也就是现任共主时,终于守不住宗主国的位置,引得四方觊觎,八方征战。

我是万万没想到共主的脸皮居然有这么厚,居然会在这时候再舔着脸遣他们兵马统司过来求我出山。

“不去,我也不会见他。我可是他们口中的道宗余孽,当年的账,我这边一笔笔记得清楚,没那么容易过去。”

我掐熄了炉中香,回头对雀翎说道。

雀翎也笑,说道:“那人可说了,您若不答应,他要一直跪在门前呢。”

“那就让他跪着。”我转了转手中的香匕,笑道,“琼山这么大的风雪,没几日他就得回去了。更何况,这局势也容不得他耽误这么久。”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次我却料错了。

英朗在琼山山道尽头处一连跪了七日,琼山的风雪都快将他埋了,他也不肯移动分毫。期间几次他属下上山找他,他都不肯走。到第八日,我知这已经是他最后极限,宗主国已经被逼到了最后的底线,他若再不回去,就算我下山,也无力回天。

他似是也知情况紧急,这一次,竟破天荒地起了身,与他属下去避风处商议了。我本以为这次他当走了,却没想到,没过一会之后,他又回来了,继续再雪地里跪着。

这就很神奇。

我难得来了点兴趣,又多留心了他三天。至第十一日时,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在琼山的风雪里。当时我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于是破天荒地现了身,在漫天风雪中救了他一命。

他兴许是太冷了,连面甲都一直覆在脸上,醒来之后见到我,慌张地往下拜,想要说些什么。

我看着他因为多日缺水,结果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的着急样子笑了。难得大发善心地提醒他道:“英朗,你知道我是道宗的人,就该知道,道宗的人,都信天命。当年祖师爷愿意帮第一任共主,是因为他是天命所归。现在天命不在宗主国了,你求我也是枉然。”

英朗从雪地上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失望。到这时,我才发现他眼睛生的极好,有着通阴阳的清澈。

而我在他的眼底,望见了我自己的劫。

英朗被我拒绝后,在山道尽头又徘徊了一会,然后第二日,就开始动身下山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完了,也没太在意那天所看见的东西。但没想到没过几天,我等了许久的最后一劫,竟就这么来了。

道宗之人修道,无不是为了长生不死。而道法大成的时候,会从天降一道梯,宗门人称之为步天道。步天道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若是修为足够,步上最后一阶,则飞升仙神,与天地同寿。

我一向对自己的修为极为自信,步天道降下的时候,我心里面有着释然的平静。那路我走的极为通畅,直到我迈上最后一阶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来英朗那双清澈的眼,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回到了宗主国。于是我忍不住回身下看,这一看,就看到我身后的阶梯一阶一阶地尽数消失。

我从万尺高空坠下,几百年的修为毁于最后一步,再不得飞升仙神。原因无他,只因我最后那一回首,动了凡心。于是那么多年的清修,再做不得数。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一日里我在他眼底望见的劫,竟是真的。可笑我当时却还不以为意。

4

英朗只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就又领着那一队人继续往前走了,他们看似走的很慢,但实则没多久就快走到主街的尽头。我拽着姚锦跟在后面,一路跟到了城郊的乱葬岗,那一队人就消失不见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出来吧。”我伸手一挥,无数暗影聚于我身周,手中雾状的黑色刀刃若有实质,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

我话音刚落,四周便开始有了那么一两声夜枭的叫声。没过多久,声音渐密,咯咯,咯咯地,变成了女人的笑声。

“道君何必这么凶,好歹我们现在也算是同道人,您——”

我勾了勾手指,一柄长刀已然架上了她的脖子。青白色的火焰在来人四周乍然燃起,照亮了她的脸。

——是孤漆。

我心中霎时了然。孤漆于鬼道一途,倒还算是有名。而她非以肉身得堕鬼道,而是死后魂魄欲念难消,吞噬百里孤魂,连夺数人肉身,才修出本相,有了如今这幅模样。可惜她这方法,若要维持形神不陨,必须持续以生魂养灵,以肉身养魄。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没有消停过,我断断续续地,也听过一点有关她的传闻。而传闻的重中之重,便是被她夺舍之人,尸身弃之不用后,皆显兽形。

我心念转过,已是想得清楚明白,漫不经心地问道:“京城之事,是你做的?”

孤漆放声长笑,“帝失天心,则王气弱,龙气绝。百鬼尽出,魑魅魍魉日行于市。平兰泽不得天心,不正是我等大行其道的好时机?”

“你等。”我手指画了个圈,那柄刀的刀刃贴着孤漆的脖子转了一圈,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从她的脖颈上渗出,“我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我知道您候在京城是为了英朗,但是,您就没有想过么?”孤漆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喑哑低沉,宛如毒蛇吐信,“以您之能,鬼道之上无人能出其右。您遍搜鬼道也没有英朗的下落,那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未曾入过鬼道?”

我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有传言说英朗已经化为了京城的地灵,若京城陷于危难,他则会出来庇护。您若想再见他一面,让我百鬼噬京,岂非是个很好的法子?我们之间还能各取所需……”

我听她讲完,不由得嗤笑出声,“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想向我讨一件东西。”

“你想让我开鬼道,是不是?”

孤漆谄媚地笑了。

“巧言令色。”我手指一指,长刀贯穿了她的身体,她的身躯化为无数夜蛾,扑棱棱地消散在夜空之中,“你先是在京城拘魂无数,再夺生人肉身,现在,又要让我开鬼道引百鬼噬京,非是为了让英朗现身。而是你自己修行出了岔子,入了歧途,若再不得鬼道万鬼滋养,怕是就要灰飞烟灭了吧?”

我转回身,越过姚锦,伸手掐住了刚从暗处现身的孤漆真身。

“不过勇气可嘉。”我看着孤漆在我手底下挣扎不已,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鬼道我不会开。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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