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程襄道：“反正你都赢了我，料想已经出名了，顺利的话武举定能夺魁……”
只因厉家独子厉远，程家二郎程襄，均是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同朝为将。虽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而二人骁勇善战，不输老将。时人论起，皆夸赞二人神勇，不愧英雄出少年。尤其厉远，更是出类拔萃，受人瞩目。
“有何不妥，你敢溜进我们府上，就不敢溜进别人府上？”
也不知何时，厉远再没输过掰手腕……
程襄皱皱鼻子，像在用劲嗅花气，斜眼看了气态平和的厉远，问道：“你爹是左相，府上又无做武官的先人，你为何要习武呢？”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如此。”
厉远走得稳稳当当，月光下愈显轮廓如刻，不觉叫程襄看得出神。他那厚重呼吸可闻，挨着自己胸口的肩背宽厚如此，定是可以放心依靠一辈子，若真是能够依靠……
从此厉远几乎日日到程府，若程大将军在京，则亲授兵法武学，不然亦有武师教导。小厉远进步神速，不消半年，已能与程襄战个平手。
谁知只厉远参加武举，程襄依着父亲的安排，直接入了行伍。当厉远夺得魁首，程襄也凭着自身才干，在行伍中地位迅速攀升。
程襄“哼”了一声，听厉远继续道：
厉远忙道：“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何跪在这里？是大将军罚你吗？”
厉远的嗓音已变得低沉醇厚，程襄听着那喉咙里吐出的曲调，有些着迷。那浩大的战场，从此要与他并肩联袂，从此只追随他的身影……
“我非是为针对你而赢你，而是……我想变得更强。我知你总是好胜的，因而我也希望你能想着再赢回来。让我俩互相激励，互相追赶，一同努力……你说可好？”
无人街衢中，步月而行，两个影儿相叠，不分离……
小厉远讪讪地笑，道：“你是我结拜弟弟，不叫二郎叫什么？……二郎快来教我罢，上回你说的我还有些没记熟呢！”
“哼，你学这个作甚，你这书呆也要上阵杀敌吗？”
少时的程襄一见到厉远，便汗毛倒竖，剑拔弩张，而厉远倒总是只管笑得乐呵呵，傻乎乎地问：“二郎你今日教我什么？教我使枪好不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程襄登时血气上涌，亦觉豪气丛生，道：“好！那便说定了！我程襄要与你厉远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
小厉远认真一点头：“我要！我也想像你爹爹一样，当个威风的大将军！我爹亲也整天忧心边疆不宁，外虏滋事，我总听得气愤，直想自己上阵呢！”
年复一年，时光蹉跎，昔时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不再是只有满腔热血的少年，而是稳重有担当的成人。厉远较之从前更为高大，身姿矫健，京中人皆知厉左相的独子是个身手非凡的俊才。程家人从来不乏关注，程襄亦是闻名遐迩。二人少不得被拿来做比，看是谁一举夺魁。
那一日厉远享受同伴们的簇拥，将军们的称赞，而角落里程襄不服气地憋红了脸，悄悄用衣袖搓了眼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虽然起初厉远没少吃他的棍棒，却也学得快，一招一式都极为到位，时日一久，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程襄仍是虚弱，厉远便一路背着他，往城东郊走去。
程襄不再乱动，只乖乖地将脸靠在厉远背上，嗅着他衣上味道，慢慢嚼着馒头。
程襄敛去惊愕，赌气一瞪：“你是来炫耀你身手厉害到可以夜闯将军府了吗？”
趴在厉远背上，程襄啃着方才顺道从厨房里弄出的馒头，感觉厉远的发丝拂过自己面庞，轻轻擦着脸颊，温柔如同背着自己的这个少年。
秦玉凌当年曾与厉左相同朝为官，虽并未深交，然而听着旧事，又是有一番感慨。只是此时无暇感怀，只听程襄继续道：“……那时，每一次出征，我与他都去送行，每一次班师，我与他都去迎接……”
离少年时的梦想愈近，二人也开始聚少离多，再不能似从前形影不离黏在一处。
“不久，厉远便被授了个不大的武官之职……正好编入了我所在的行伍……我们终能在一起，一展磨砺已久的刀锋，一偿当年的誓言……”
历程二府素来交好，小程襄从小便常与厉远玩在一处，还结拜兄弟，程襄年纪稍小，委屈地当了弟弟。这哪能服气，无论是斗蛐蛐，掰手腕，还是赛竹马，厉远都不如他，况且自己还会耍枪弄剑，厉远除了写字念诗，就什么都不会。小程襄在学里还偷偷捉弄过厉远几回，厉远性子温和憨厚，不轻易动手，被人欺负了也就捂着头蹲着，小程襄只管看，并不帮忙，还乐得开心呢。
程襄又瞪道：“那你现在就不怕你爹发觉不在府上？”
“这不一样……况且你爹若是发现你不见了……”
塞雁飞回，大军回朝，许是捎来捷报，众人欢庆；许是败兵残将，丢盔弃甲……活着出去的人，有人完好无缺地回来，有人失去了手腿，有人回来的只是一具尸身一口棺材，有人彻底回不来……几家的庆幸欢呼，几家的眼泪哀号，总是起伏不定，各自欢忧……
“……你……可上了药了？”
这样的出征与班师，长此以往重复。两个少年总默默地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厉远无奈：“瞧你这样我是不管不行了。”便径直将程襄背起，走出柴房。
行军送别，总是悲怆豪迈，也见过哭哭啼啼，难分难舍，谁都无法预料此行过后，可还有会盟之期。出征万里，到那些黄沙万里之地，登上那连绵长堑，披上那沉重铠甲，生与死，不过是半人半天的抉择……只看着行军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血红夕阳中……
厉远直接搀起了程襄：“莫再跪了，去找点东西吃，再好好泡个澡，才解乏呢。”
“不是……”程襄正要再辩，肚子却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程襄一巴掌拍开：“做什么！你不会腹饿吗？”
“……雄威将军厉远……战殁……”
也不知何时，厉远体态也健硕许多，比程襄还健壮不少；
龚御史府上的花园确实够大，花木繁多，只惜杂草丛生，苔痕铺路，像是无人料理，甚至是无人来赏的所在。说是花园，倒更像个荒宅野地，也不知从哪来的传言，都说是秀美的园子。
京中人乐道仕途功名，宦海沉浮，官场上结党营私，勾心斗角总是一干人的谈资。然而不论这些争斗有多汹涌，提到两大官家，总是众口称赞，敬重非常。一是厉府，一是程府。
提到这个程襄便来气，在背后就往厉远身上擂了几下：“为何你就没事，凭什么你打完后还能溜进我府里，还能背起我，跟没事的人一样！”
而有厉远的地方，总会有程襄。少时如此，长大成人后亦如此。
“二郎，你今日身上的伤，回去了可千万好好上药，别逞强。”厉远忽然道。
厉远道：“我个性耿直，朝野中整日的勾心斗角不适合我，倒不如常放我去边疆，沙场拼命还来得直接爽快些。一想到将军那种叱咤风云的豪迈，我便热血奔流了。”
那夜程襄自行罚跪在柴房，白天比赛已消耗过大，又不吃不喝，开始有些支撑不住。忽地柴房门打开，和着月光投进的还有一道人影，竟是厉远。
朗月清风，花木凝露，阒静无人的园里，一支将士的战歌……少年的豪情壮志，凌云之梦，俱在此夜。从这夜开始，蔓延整个人生。
小程襄暗暗笑破了肚子，真是异想天开，谅他也学不会，便拍拍胸脯，一口应下了。
厉远不答，定定看了程襄许久，严肃道：“二郎……我赢了你，我开心，也不开心……开心只因我知我自己的能力确实强大了些，不开心是因我觉得……你会想不开……”
“不要你管……我……”程襄的腿早麻了，又饿得头昏眼花，直直跪下去，幸得厉远一把抱住。
这厉远，明明是出身相府，就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书生，哪知一日见到程大将军率军回朝的英姿，倒起了投笔从戎的心思。
程襄忙收了手，问道：“你也受伤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言语激荡飞扬，好似有回声久久不散……
小程襄渐渐教不过来，正要想法设法摆脱，程大将军倒看中了小厉远：“这孩子天资聪颖，身骨奇佳，是将帅之才啊！”
“这……不太妥当吧……”厉远犹豫。
各自忙碌，不再比试武力，不再同看出征与归来。程襄已不是当年那个蛮横骄纵的少年，而厉远只唤他名字，再也没提过“二郎”……
竟认了小厉远为徒，由他亲自教授，和程襄等人一道习武。小程襄气不过，这瘦弱的身子也叫身骨奇佳？也不知是父亲着了什么魔。
入目惨白，素幡招摇，纸钱漫天，兵士们均白巾抹额。而后只见几口黑木棺材，最前头的一口大棺格外显眼些。
“好！击掌为誓！”
年岁轻掷，也不知何时，厉远的个头突地窜高，比程襄还高出一截；
无论说什么都拗不过程襄，厉远只好带着程襄越墙而去。
“不。”程襄斩钉截铁道，瞧着厉远有些失落的样子，再道：“……我会一直与你并肩，同进退，共生死！”
小程襄总是嘟了嘴一脸不悦道：“不许你叫我二郎！臭呆子！”
“……我和厉远……从此更为刻苦勤练，时常切磋。……他还是赢我的多，并且从不会让我。”程襄面前的茶水早冷了，却一口未动，已是完全陷入回忆，继续道：“老左相起初反对他弃文从武，后来倒也由着他了……”
厉远一愣，紧接着笑道：“二郎，你啊……”言语中竟有丝丝宠溺，还顺手摸摸程襄的头。
“……你那样下狠劲地打，我若是完好无伤就奇了……”
并肩坐在假山旁，程襄一脸失望，嘀咕道：“都说这龚御史热心名禄，和几年前那大贪官秦中丞走得挺近，刁钻古怪得很，如今光看这园子就晓得了。就是个不通风雅的官场蠹虫。”
厉府中兴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老爷乃是上任左相，精勤辅佐朝纲，出了名的严正廉洁。程府却是将门世家，几代下来尽出英豪，战功显赫，现今当家的曾任辅国大将军。
虽然厉左相已离朝，不在权高位重的地方，而程大将军身子老迈，上不得沙场，厉府与程府的名声倒也未减。
一回小程襄到厉府作客，风光十足地舞了一回剑，却听小厉远道：“二郎，你舞剑真好看……可不可以教我？”
当一场比试足足斗了两个时辰，两人都被对方打掉了兵器，拉下了战马，近身搏斗扭打得不可开交，滚得一身是泥，最终厉远将程襄制在身下之时，厉远已当仁不让成了同辈中的最强者……
小程襄每每听得这话，都骄傲地一扬下巴，故做姿态哼哼几声，然后看着小厉远跃着亮光的黑眸子，心里按捺不住地得意欣喜……
“大半夜你来做什么……”程襄疑惑，不等问完便被厉远用手掩了嘴，厉远轻声道：“小声些，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叫人看到了不好。”
程襄听罢，倒不知怎样作答，只傻傻地问：“……我们俩？”
二掌相击，响声清脆。
程襄跨马立于众列之前，戎衣崭新，身姿笔挺，眉目飞扬又不掩期盼与焦急。
厉远笑笑：“呵，那是自然，还饱食了一顿才来找你的，不然我这会儿能有力气背你？”
外边清夜如水，月色皎皎如银，院中花叶沾了露水，竟比白日里还要娇美。两个少年俱有些傻眼。
去岁秋气悲怆，金风肃杀之时，西疆战事告捷。京人夹道列队相迎，争睹大军班师凯旋的风姿。
豪气万千的两个少年，在这荒园里唱起了那慷慨激昂的古老战歌：
“好。”厉远道，他已俨然一副武将的豪迈：“你我兄弟二人，同仇敌忾，同生共死！就将这一腔热血都献给我朝的社稷江山罢！”
还是程襄先道：“……都说城东郊龚御史府上有一大花园，不如……不如我俩今夜到龚御史府上观花，如何？”
也不知何时，厉远再不是那懦弱的样子，英眉虎目，轮廓分明；
“是！”厉远重重一点头，皓月清辉中一双瞳子更为乌黑，道：“二郎，我已与你一道习武，一起比试，一齐成长，也想与你有朝一日，能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
“二郎，你会每次都来送我出征，迎我回朝吗？”
厉远安慰道：“……我看这倒也不错，至少十分清静，一点嘈杂纷扰也无。”
……
眼见着远处缓缓挪来黑压压一片，腾起些尘土漫漫，正是等待良久的军旅。还未及欢呼，未及喜笑，便是闭口噤声，神色凝重，死寂沉沉。
厉远痛呼：“哎哟！你别真打啊……我也疼啊……今日我也被你弄出一身淤青肿块，也疼得慌啊！”
满目苍白中，也不知是听谁奏报了这一句，程襄只觉天旋地转，坠下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