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什么事?”
“谢谢明夫人,其实我一个人过了好几年了,一直都挺好。您不用经常来看我也行的。”
林月弯把他们让进屋,明夫人坐下后极亲昵地含笑道:“弯弯,你妈妈把你托附给我了,我要尽起责任来。你既不肯去我家住,我就只好多往你这里跑,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样。”
“是,我们有点事情要出去。”
“当然好。”明日朗满口赞同。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她约的江雨霏,而是并肩站着明夫人和明日朗。
周日上午,九时已过。
不过,敏感的明日朗却发现萧星野在不动声色地维护他。班里的那些爱嬉笑打闹的男生们,如果再在教室里龙精虎猛地“打战”,他会制止他们。
“我不想投这两个硬币的,叔叔你还给我吧。”丁玎玲哀求着司机。
看到林月弯的生活因陋就简,明日朗的神色是满满的怜惜。
“谁有钥题?你让他打开来还我。我要这两个硬币,我要,我要哇……”丁玎玲说着说着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门被轻轻敲两下后推开了,明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从体育馆出来前,萧星野像个小偷一样左看右看,确定自己没有发现丁玎玲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大门。
林月弯和江雨霏都没有答话,眼睛同时瞟向明夫人。明日朗也望向母亲:“妈,我和她们一起发发宣传单,不会有事的。”
明浩天拍着儿子的肩说:“阿朗,满足你所拥有的,不要去奢望你所不能拥有的,你会快乐很多。”
***
林月弯把明日朗带到竹林去向他解释:“明日朗,萧星野已经知道了你的病情。不过,不是我告诉他的,是明先生找到学校来和他谈了话。”
萧星野一愕,马上眼帘一垂,头一低,转过身快步走进绿杨里,走得疾步如飞。
一辆18路公交车进站了,丁玎玲随着人群最后一个上车。在投币箱前,她犹豫了许久,还是迟迟没有把手中的两枚硬币投进去。
明夫人留在林家等老王开车来接她,明日朗、林月弯、江雨霏三人乘老洪的车先走。在百货公司办公室里一人领了一摞宣传单后,再由老洪开车送到枫林公园。他们仨下车进公园去派传单,老洪在外头等候着。
“这些都该修该换了,还有床上的被褥也该换新的,用得太久就不暖和。冬天快到了,得另置一套更保暖的。”
明日朗很想伸手去牵住她那只手,然而又缺乏勇气。双手反倒更紧地拥住怀中那叠传单。
林月弯一发现把明日朗给丢了,大惊。让江雨霏驻足在原地等她,她转身在人流的大潮中逆流行来。遥遥看见明日朗,忙边叫边走边朝他挥手。
枫林公园在A市北郊,园中密布着原生的枫树,夏至绿荫蔽日,秋来红叶满山。海滨城市的枫树,虽然比不上雪国北方的枫树经风刀历霜剑,艳色寒中来,瑰丽如霞。但在南方四季如春的碧绿景色中,却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故此每逢秋季,公园里都是游人如织。
“老套是老套了一点,但却是妈妈的心里话。阿朗,你的病20岁以后会逐渐好起来。妈希望从那一年开始,你人生所有的苦难都会结束。你会过得很幸福很快乐。如果美满生活可以靠积德行善的修来,那妈妈现在开始替你修。”
“阿朗,你羡慕他,可你知道他也在羡慕你吗?他有你所没有的,你同样也有他所没有的。你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失,却看不到自己的得。阿朗,你来看看这个。”
明日朗一听,马上问:“我也参加行不行?”
“不要,用妈妈的名字好了。”明日朗一来不想出这种风头,二来不愿被人知道他也患了这个病症,于是微笑着拒绝。
被他一催促,丁玎玲把两枚硬币伸进了投币口,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松开手指。正迟疑间,车前方突然有单车横插马路,司机一个急刹车。她站立不稳下,手本能地松开去扶支撑物。两枚硬币叮当两声掉进了投币箱。
一次两次,明日朗当是巧合。次次如此,他便察觉到异样,不由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月弯,是无声地发问:你是不是对萧星野说过什么?
人实在太多,潮水般涌过来涌过去,一个不留神三人就被冲散了。明日朗走上几步一扭头,发现已经不见同伴的身影。视线内全是陌生的人,耳畔全是陌生的声音。他是头一回来到这么多人的场合,熙熙攘攘的人群密如沙砾。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步不慎踩进了流沙,眼看就要被吞没。
明夫人迟疑了一下,但看着儿子充满渴求的眼神,情知拦不住。便只得允许:“那好吧,让老洪送你们去。到了公园里,你别朝人多太拥挤的地方去啊。安全第一。”
司机又好气又好笑:“都扔进去了我怎么还给你,这箱子我又没钥匙。”
正发着愣,门铃再次被按响,这回是江雨霏。她看到明日朗也在,脱口便道:“怎么,弯弯你还叫了明日朗一块去吗?”
江雨霏等得心焦,看见他们俩过来了,大大松口气。
“好。”明日朗点点头,寸步不离地跟在林月弯身后走。她一只手抱着传单,另一只手时时用来分开前面的人群。“不好意思,请借过一下。”
明夫人却把小小的两居室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卧室的台灯不亮,厨房的水龙头漏水,卫生间的热水器老化,都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
被父亲一开导,明日朗眉宇间的阴郁散了大半,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四肢因多次骨折而畸形的小男孩,不由地道:“爸,他的家境不好,得不到更好的治疗。我们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明浩天已经说:“爸爸已经捐了五万块给他作治疗费用。而且,爸爸还在考虑,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专门救助患有成骨不全症的病童。你说好不好?”
“我有。”丁玎玲把手里的两枚硬币给他看。
明浩天搭在妻子肩头的手,顺手抬起揉了揉儿子的头。“傻孩子,这有什么可谢的。爸爸妈妈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跟在后面的明日朗诧异又好笑:“积德积福,妈妈,您怎么说这么老套的话。”
她是一片好心好意,但话说得太直接,令明日朗听得眉头一蹙:“不会有什么万一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谢妈妈。”
明日朗半点没察觉到父亲一闪即逝的慌乱,他只挂着自己的心事。“爸,我的病您为什么要告诉萧星野?”
“有还不赶紧投币?”
明浩天迎上前,揽着妻子的肩一起走下楼,边走边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明夫人听得点头不已:“这样很好啊!善款专用,有针对性的救助病童。我愿意亲自来管理这个基金会,为我儿子积德积福。”
“还好找到了,我们不能再走散了,否则有个什么万一,明日朗我们没办法跟你妈妈交差的。”
江雨霏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让他心里不舒服了,于是暗中吐吐舌头不再开口发言。林月弯出来岔开话题道:“公园里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入口到前园这一带。反而不方便我们派传单,不如我们再走进一些,到里面去派吧。”
这个难缠的女孩子,那天泪眼汪汪地向萧星野再一次告白时,真把他弄了个手足无措。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骂她吼她,怕她哭得更凶。只有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哭了,好不容易求得她收了泪,赶紧把她载到红蓼巷口,头都不敢回地蹬上车就走,唯恐走慢一步不得脱身。
“可以吃晚饭了,咦,父子俩在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
上了公交车,萧星野在绿杨里一站跳下车来,正要走进里巷去,却突然有所感应似的朝着街对面望去。丁玎玲正站在马路那端遥遥地看着他,车来车往,她的目光在每一辆车的间隙中,左盼右顾地追随他。
明浩天含笑问道:“阿朗,基金会用你的名字好不好?”
明日朗对着电脑怔了半天,方轻声道:“和他相比,我确实应该要满足。爸,我是不是太贪心,想要得太多?”
“可是,可是,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被萧星野知道。我宁可让他处处针对我,也不愿意让他可怜我。”明日朗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受伤后无力再飞起的鸟。
明日朗惊愕:“我爸爸来过了。”
不止司机,一车的乘客都看着这个为了两枚硬币而痛哭的女孩子发愣。投了两枚硬币到投币箱里,怎么就伤心难过成这样子?难道那两枚硬币是金币!
仿佛在黑夜中迷失的渡轮,终于看到了领航的灯塔,明日朗也忙朝着她走过去。终于走近在一块,林月弯叮咛道:“你要紧紧跟着我,不要再走散了。”
然后再回头向他一招:“跟着我来。”
“你们去哪呀?”明日朗忍不住问。
一连好几天,萧星野心里这个揪着呀!很怕丁玎玲还会找上门来哭哭啼啼的,她却没有在学校里再跟着他了。这周上体育馆也没见到她来当跟班。萧星野确定自己真正安全了以后,大大松口气。
“哎,要闹出去闹。教室的人多,别在这推推搡搡的,都上操场野去。”
“成立什么慈善基金会?”
“嗯,就是在你受伤后的头几天。”
明夫人道:“哦,你们俩勤工俭学呢。准备去哪里派宣传单?”
江雨霏回答他:“市中心广场那里有家大型百货公司过几天要开业,现在请人替他们四处发宣传单。我舅妈在里面做筹备工作,她问我要不要周末出来打打业余工派传单,我就叫弯弯和我一块去。”
“可是,爸,我真的很羡慕萧星野。很羡慕他有而我没有的健康和活力,越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就越是羡慕。”明日朗的眼睛里浮起痛苦之色。
“阿朗,如果不告诉他你的病情,他和你随时可能再起冲突。这种情况下,我和你妈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归校?让你回去一而再地受伤吗?”
教室里人多口杂不好说话,林月弯于是使个眼色,站起来往外走,明日朗会意地跟着她出去。旁人都没有留心,唯有白云净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暗暗抿紧了唇。
林月弯听得有些发愣,身为母亲的田慧纹在家里住了几天,都没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上的问题,明夫人却一一留心到了。可见她素日在家里是何等细心周全的人,照顾家人该是何等无微不至。阿朗有这样的母亲真是福气。
***
林月弯边说边仔细看他的反应,看见他的眉头蹙起来,便开解道:“你别怪明先生,他也是为了你好。既然他答应让你回校继续上学,当然要尽可能把隐患消除。其实萧星野知道了也好,你看他现在对你友善多了。而且他不会把你的病四处跟人说的,这点你绝对放心,我可以替他保证。”
“还要谢谢爸爸,你爸爸要没起这个心,妈妈还尽不上这份力。”
被母亲一提醒,明日朗赶紧又说:“谢谢爸爸。”
***
放学回到家,得知父亲在书房,明日朗马上去找他。顾不上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正在轻声细语接手机的明浩天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挂断。
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狐疑地把一身中学生装束的丁玎玲看了看:“小妹妹,你是不是没钱坐车?”
明夫人款款走过来问:“弯弯,你约了同学要出去吗?”
“我的硬币,我的硬币掉进去了。”丁玎玲来不及站稳身子,就扑到投币箱前大叫起来。
江雨霏说得一脸笑容。到底是未谙世事的花季少女,谋生不是第一,这种业余工仅是当成玩票性质的生活体验。
门铃被按响时,林月弯忙不迭地去开门。“霏霏,你总算来了……”
“去枫林公园,那里是休息天人流量最多的地方。尤其是现在正值秋季可赏红叶,我们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逛。”
明日朗勉强一笑,再见到萧星野时,百般不自然。有一种被人知根知底看透看穿的感觉。
“妈妈,爸爸说要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明日朗,到这边来。”
她的话得到一致赞同,三人互相照应着一起朝公园深处走去。
茫然无措中,明日朗怔在原地,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正发着呆,忽然听到有清脆的声音在唤他:
明日朗重返校园,最大的感受就是萧星野收敛了对他的敌意。他不再如以前那样处处针对他,虽然还是很少和他说话,却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刻意冷漠。但或许是因为个性反差太大觉得没有契合点,所以萧星野也并未对他热情伸出友谊的橄榄枝。
明日朗跟上几步,抱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他的脸上不再是那种好笑的表情,而是由衷地感动。
“小妹妹,本来就是要投进去的,你嚷嚷什么呀。”
明浩天一震,他倒没有考虑到,儿子的自尊因此受到了伤害。萧星野太强,而他太弱,这已经很令他自卑了。如今还要以主动示弱来求得和平共处,明日朗此刻的心情之坏……看他阴郁的眉宇就能揣测一二。
明日朗把儿子拉到书桌一侧电脑前,点开一个网页新闻给他看:“你看,这个9岁的小男孩和你一样,也是患的成骨不全症。但他的症状要比你严重得多,只要轻轻一碰,骨头随时会像玻璃那样破碎。医学上能做的治疗很有限,而他的家境贫困,也没办法得到更好的治疗。他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要躺在病床上。阿朗,相比之下,你已经比他幸福很多了。你不要把自己去和健康人比,那样的比较只会让你垂头丧气。看看和你有着同样病症的人,看看他们甚至无法和你一样,起码在外表上像个健康人,你难道不为自己感到庆幸满足吗?”
丁玎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个渐行渐远的矫健身影,直至它完全消失在眼帘。低下头,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看着手心里捏得温热的两枚硬币。看了许久许久……
明浩天竭力安慰儿子:“阿朗,你并不是不如萧星野,只是天赋的东西谁也勉强不来。他有他的优点,你也有你的优点,别拿自己的短处去和人家的长处比。”
周六下午。
一家三口肩并肩走下楼,父慈母爱子孝,如此和谐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