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有妖妃

2019-02-09 14:21:57

传奇

引子

其实暖雪灯很像走马灯。

白色的幕布铺好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很多人心里的影子就窜出来开始演故事。

1

那故事有悲有喜,所以讲故事的人必得有这样一等本事。

折扇一打开,就得像个仙。不管个中情肠再曲折动人,都得“宝相庄严”,得超脱一切,得不为所动。若是讲故事的人比听故事的人先哭了笑了,那故事可怎么听。

比如讲人血馒头,折扇上就得像托着一个通身雪白漂亮的馒头,上半面被血浸过,又鲜红艳丽。

脖子被细丝牵着,梗着前曲,眼睛里的两根丝一上一下,因此半瞥着扇面顶上的“东西”,半瞥着在坐听客。要一副劝和相,这有些难,不过可以用话掩过去。

“各位,您瞧这馒头,白白红红的,上头浇着位美人儿的心头血,一股面香气,虽然有腥味,但那腥味都是透着香的。”

他坐在屏风后品着,待说到“美人”二字时,听客眼神应冒出几道光,说到“心头血”时眼里又应有几分畏惧。待到说书的作势把扇子推到听客面前,有的人就应当像真的见了那馒头一般,赶紧别过头去,摆摆手,嘴里嫌恶非常地说着“拿走拿走。”

可是都没有。

讲故事的不是不会哭笑的仙,听故事的也不是会哭笑的人。他们都是泥胎木偶,只会被他手中的丝线牵着动,却没有表情。

一室寂静。

他脑中又响起往日她听书时的说的话,尤其是听得某某女妖怪爱上某某男书生之时,她总会狡黠一笑:“哈哈哈,蠢物蠢物,哪里是爱了他,分明是要吃了他。”

没由来的愤怒,用力一扯。那说书人的两个眼珠子掉了下来,脖子也开了一个口,被揭下来一层皮。没了支撑,向前倒去。正好砸到那些听客的身上,满堂都如他一般,直楞楞地载倒在地上。

一阵倾倒凌乱的响声之后,他起身离座。他的身后,一张桌,一把扇,一块醒目,一架锦屏,锦屏旁边各有两个烛台。因着是说书,因此阖屋只有这两盏灯烛。

他突然怕起来,不敢回头。施了法,将全镇的灯都点了起来。

他走在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他踩雪的声音。

雪下完了,路的两边是他刚点好的灯。

白色的幕布铺好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他心里的影子窜出来开始演故事。

2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狐狸肉的滋味,但却着实不想记得。

不好吃,又腥又柴,还塞了一嘴的毛。

但她还是用力咬着,吞咽着,毛皮都被她的牙齿扯得变了形,喉咙也被塞得满满的。

而此刻的她正窝在他坐过的蒲团上,嘴里细细嚼着他的道号:“朗真,朗真。”想附庸风雅几句给这两个字寻个解释出处,奈何只懂妖法,不通文墨。

她打了个哈欠,心中只道:“对不住了朗真,等你死在我手上,我连篇悼你的诔文都作不出来。”

木糖忘不了那天她回狐狸窝时看到的。母亲周身雪白,只脖颈处有一细小血洞,那是被气剑所伤。

她修为尚弱,还不成个人形,却懂一样法术。和死去的灵肢体相接,便能看到她生前最后一幕。

她舔了舔母亲的鼻子,用头抵着她的耳朵。脑中浮现过一个影像。

是沉水山的道士。

恨意彻骨。

她捡了个大雪夜,饿得皮包骨头,倒在观门前,很快被冻晕了过去。

她有意识前的最后一幕,是观前的暖雪灯的光照在雪地上,她觉得母亲就在那团光里。

醒过来便是在这蒲团上了,身上暖暖的,盖着层素蓝棉被,面前还放着一碗热汤。她警觉的大气也不敢出,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绷紧的神经突然松了。

她觉得周身都很放松,唯心头被揪起一簇。若此刻能立刻咬断他的脖子,那一簇也能松了。但她怎么也起不来,忽得想起,饿了好些时候了,于是去喝那碗汤。

为了报仇,她不觉得难以下咽。

那道士抚身摸了摸她的头,她强忍着直接咬上去的念头。

“同我做个伴吧。”

好啊,天长日久,处处都是下手的时机。

所以她后来的失败都怪她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报仇的关键在于杀人,而不是寻找时机。好比要忘记一个人,心里却总想着什么事情能抵过他,反成了念念不忘。

3

一开始自然都是坚定的。

他闭目打坐,她会突然扑向他的脖子,却被他一浮尘扫到了殿外;他去采药,她想方设法逗引他往山崖边上走,却险些自己落了崖;他生火做饭,她将毒草下到饭食里想与他同归于尽,结果却是她自己吐血断肠三日,他毫发无伤地为她熬药奔波。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杀不了他。

那就杀了自己吧。

她开始不吃药,不吃饭。

他若有所思,竟去山下买了生肉来端到她面前,还放着一碗血。

她还是不动,他疯魔了一般往她嘴里灌,待看她全吐出来后,呆立片刻。

平素极是爱干净的一个人,也不顾道袍上的药汁与血污。抱起她一起躺在床上,也不动也不说话,偶尔伸手轻抚她的身上。

“那我同你做伴。”

外面下了七日的大雪,屋子里一个活死人一只活死狐狸,没人烧炭火,到了最后她不得以和他成了个依偎的姿势。

反正都是要死的,暖着死总比冷着死要强。

她眼前发昏,四肢发麻,想是要心愿达成了。

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报了仇么?

忽然觉得他放在腰间的手有种异样的感觉。不对,腰?

她脑中炸开,七日辟谷,原是求死,可她竟因此修成了人形。

天机果然难测,但人意也不是轻易可改的。既已新生,便要重新绸缪报仇的事情了。他早都修成了仙体,饮食不过是习惯而非必需。若要他死,须得再做打算。

无妨,天长日久,何愁没有下手的时机。

这样一想,自以为心中豁然通明。在杀了他之前的每一刻都算做蛰伏,因此应当享受而非煎熬。

他亲自选布料为她裁衣,又给她胭脂花黄,教她梳发理妆,看着镜中他看着自己不可名状的眼神,她有些痛快。

他竟对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妖投向那样的眼神。好像此刻她跟他说句“我要你的命”,他立刻就会亲手奉上。还会遵循她的意思来选择死法,只求她真心一笑。

但她没有说,根本就没想过要说,而是由着他带她去人间闲逛。

她最爱听书,听故事为其一趣事,看听客为其二趣事。

小小一间屋子,有的都是死物。一张桌,一把扇,一块醒目,一架锦屏。而那说书人像个仙,一张嘴吹了一口仙气,满屋子的死物就立刻都活了起来,有了精气神儿。那听书的自然是人,被神仙牵着鼻子走,或惊或怒,或疑或鄙,或喜或嗔。更有那一等痴人,被诓进故事里去,浑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该做什么事。身子是自己的,魂儿却不知该是谁的。

这样的人难见,但凡见了,她总要扯着他的袖子,悄悄地扑进他怀里笑上好一会儿。

那日他们进了听书的场子,说的是《白蛇传》,她只觉编书的人会编。人间情愫,细软轻滑,缠绵曲折,到真有几分像蛇。

待听得那白娘子倾身相托,许仙踌躇不决她忽然发笑,偎在他怀里说道:“痴儿痴儿,妖就是妖,哪里是爱上他,分明是要吃了他。这千般痴爱模样,不过是为着最后饱腹一顿的手段罢了。”

他不说话,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从后面她抱得更紧了。

那场书说得晚了些,因着冬日她有些犯懒,听到端阳节雄黄酒便昏昏欲睡。任是后面那说书的神仙大施仙法,将青白蛇妖与法海和尚金山寺斗法讲得扣人心弦,虾兵蟹将似就在诸位看客的眼边耳边,也没能将她叫醒。

散了场,他把她从屋中抱出来,踩着雪一路抱回了山上。中途她醒过一次,看到了他的脸,又看了看四周。寥寥几眼的功夫,她看到了他手中的灯,照在雪地上,她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又睡了过去。

4

寒冬一过,漫山的雪就迫不及待地要化去了。他不知出去应哪位道友的邀,她一个人就去满山闲逛。

瞧见个有趣的景致。

有的雪化去的地方,露出的竟是一片片青草。想是有那一两种命性坚韧的草,熬过冬日干烈的风与刮地的寒,尚未枯黄死去就被雪盖住。如今雪化了,就现出真身了。

是时,小风将一两点雪沫刮到她脸上,凉凉的。

猛然间,她看着青的草,白的雪,莫名的想到那两条蛇,想到那天她没听完的书,想到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痴爱是手段,饱腹是目的。

她呢,她是不是沉溺于手段,早忘了目的。

回去的时候,他正要出去寻她。她心虚,怕他问自己什么,赶紧收起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果然没看出来,而是同她说此次应邀的缘由,原来是他修道的百年之期将至,要渡长生之劫。

自然是九死一生了。

她听得“死生”二字,竟觉得平生没有这样怕听这两字过。不由得他说完,忙抱住了他。

他笑着说道:“我一定要回来的,莫哭,你可知我怕你哭的时候我不能陪着,同你怕我回不来是一样的。”

她怕他回不来么?这话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她不是盼着他死的么?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处心积虑要他死么!

不对,不对。她突然想

她推开他,如触针毡。浑然忘了自己是妖,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他也忘了自己是仙,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追。

她跑到观外,入眼的就是那两盏灯,温温吞吞的在夜里发着光,却好像隔绝了所有的去路。灯的那一面,是无尽的黑暗。

她停下脚,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她病了,她忘记了自己是妖,所以病了。

他喂给她饭,她就吃;喂给水,她就喝;带她出去,她就走。除了神色木讷,不发一言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就是再也不肯听书了。他带着她到了听书的地方,她又发了疯似的跑了。

因为那一刻她突然有个念头,他还是死了的好,这样自己也能跟着他一起,得个痛快。

他将她抱起来,柔声说道:“莫怕,木糖,等我回来,就能治好你的病了。”

终于等到那天了。

她晌午时才醒,醒来之后他不在。

她不是很慌,将他留好的饭吃过,又洗了碗筷,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固执而愚昧。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是在狐狸洞找到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神识具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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