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冬第六次放糖的时候，被程真抓了个现行。
漫长的，令人沮丧的一天终于结束。程真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准备坐电梯下楼。可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份文件必须今天就处理，赶紧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办公室。一推门，正撞见往抽屉里放糖的黎冬。
两人对视了几秒。黎冬如同做错了什么一样，轻手轻脚地推上了程真的抽屉，场面尴尬到极致。
最后还是程真脑子转得快，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投完毒了？”
“嗯。”黎冬下意识地回应，立刻又反应过来不对，“没、没、没。”
看到他那窘迫的样子，程真兴致来了。眨眼间就逼近黎冬并控制住了他的双手，凶神恶煞般地问：“说，谁派你来的？把解药放哪儿了？”
黎冬万没想到程真会有这样的举动，整个人傻了有五六秒。
“哈哈哈。”程真忍不住了，放声笑出来。
这时黎冬才回了魂，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你快放开我，我才能给你拿解药啊。”
程真松开手，撇撇嘴说：“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敢暗害贫尼，笑话！”
“哈哈哈……”黎冬笑得脸都红了。
“少爷，你可别笑了，也收拾收拾回家吧。”程真边说，边把该拿的文件放到自己公文包里。
“哎，真真，这个我替你弄完了。你不用再带回去了。”黎冬伸手指那个文件。
“这么好心？”程真翻看了一下，发现果然已经处理完了。
“那你要不要请我这个好心人吃个饭呢？”黎冬竟然卖萌撒娇。
“今天吗……”程真有些迟疑。
“走吧，真真。”黎冬依然还是上一次同样的套路，拿过她所有的东西，转身出门，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
这一天，黎冬开了车。程真受了对方的指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可系好安全带没多久，身心俱疲的她就盹着了。再睁开眼，车已经在她家小区门口停下，车厢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声，自己身上披着黎冬的外套。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还睡着了。”程真非常不好意思地说。
“下雪了，真真。”黎冬看着车窗外，淡淡地说。
程真一抬头，果真看见细细碎碎的雪花缓缓地落在挡风玻璃上，不过一会儿，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出生那天下了漫天的飞雪。我爸说若是应景儿，这孩子就应该叫黎雪，偏偏是个男孩儿，就叫黎冬吧。”
这人的声音可真好听，程真静静的，一丝一毫也不想打扰。
“小我一岁的龙凤胎弟妹，还有现任黎夫人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名字可都是他花了大价钱找大师求来的。唯独我这个长子，如此随意。”
程真转头看黎冬，莫名其妙地为他心生悲凉。
“我自小就知道他不喜欢我。这若许年，我都以为他是因为不喜欢家里给他安排的女子，所以连带着不喜欢这女子为稳固两家联姻和自身地位生下的孩子。直到爷爷去世前，把自己名下公司的全部股份都转给了我，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父亲不喜欢他，却太喜欢我。”
程真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那一声“啊”振动声带，发出音儿来。真真的父子恩怨，任谁的生花妙笔也写不出这样的故事。
“所以，我从得到股份开始，就以求学为名远离了是非之地。因为对于黎先生而言，黎冬是对他手握权杖的最大的威胁。”他停下来，沉默了一秒，接着继续，“如果，不是母亲去年年初小中风，我也不会被急召回来。”
“那传闻果然是真的。亏得公关部把这事儿压得死死的，要不然整个集团非乱了套不可，股价估计也会跌。”程真暗暗地想。
“一场病，把母亲病怕了。于是加快了毕生宏愿的实施脚步，想把我纳入麾下，借力打力，为日后吞并黎氏做个准备。可惜母亲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刚提出来让我进入集团高层，她的小丈夫就站出来声嘶力竭地反对。
原因理由拉出来足有一本书那么厚，归根究底不过是怕我分了原本属于小弟弟的那块蛋糕。母亲见他护犊情深，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我以了解公司运作的名义，从最底层做起。”黎冬娓娓道来，言语里没有一丝委屈。
“其实……你可以离开的。”程真说。如此纷乱复杂的情况真的不适合黎冬这种通透的人。
“是啊，是可以离开的。”黎冬转头看身边的女子，淡淡笑道，“可我就是黎冬啊。”
“……”程真语塞。是啊，他就是黎冬啊，一出生便是了。
黎冬很自然地伸手去抚她头顶清晰的发路，接着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调接下去：“父亲从小就不喜欢我也没什么的。离婚时，母亲主动放弃了我的抚养权也没什么的。自上初中起，我就跟着爷爷，既不能去父亲家，也不能去母亲家。大学毕业后被迫选择自我流放，离乡背井，这都没什么的。只要他们一声召唤，我……”黎冬说不下去了。
程真看着黎冬，仿佛看着这若许年来的自己——身后一无所有，唯有死扛，才能保持不倒下去。
“黎冬。”不知为何，程真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黎冬一愣，被这一声呼唤里的柔情给震撼了。他那双黑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程真。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窗外已是一片茫茫，唯有街边的路灯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芒，照在黎冬的脸上，也照在程真的脸上。
“真真，是我选了你。”黎冬说，“在母亲给出的十几个选项中，我选了你。当时我妈还调侃我像极了黎家人，干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儿。猜我选你，就是为了美梦成真四个字。”
“那你……究竟为什么……”程真说不出口“选我”这两个字。她觉得呼吸困难，头部缺氧……她甚至认为此时正发生的可能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你真的不知道吗？”黎冬意味深长地问她。
“我……”程真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应该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但又模糊不清，无从说起。
下一秒，黎冬调皮地在程真额头上啄了一下。
“傻子”黎冬笑着把女子拥入怀中，“我妈猜对了啊。”
“喂，你这人怎么净占人便宜。”醒过神来的程真挣扎着从黎冬怀抱中逃出来，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真真，包儿！”黎冬好气又好笑地喊住她。
包儿里有家门钥匙，她只好停下自己的动作，转回身，满脸通红的对着黎冬。
“给你买了晚饭，拿着，回家热热再吃。”黎冬伸手递给她一个纸袋子。
“哦。”女子接过东西，憨憨地应了一声，立即下车落荒而逃。雪地上的高跟鞋印凌乱得可以。谁能想到，平日里威风凛凛，处乱不惊的程主管会有今天这副狼狈的样子？
刚进家门，黎冬的信息立刻跟过来：“到家了吧？”
“刚进门。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傻子，我看见你家灯亮了啊。”
“哦。谢谢你的晚饭。”
“袋子里面有惊喜啊，你快看看吧。”
程真从纸袋子里拿出晚餐和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包装，是一瓶香水，商标上的小猫带着可爱的领结。程真轻轻一按，奶糖味，满屋子的奶糖味。
程真小时候，最爱吃奶糖了。可后来，爸爸去世，妈妈离家，奶奶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养着她，吃奶糖的机会少之又少。只有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干爹才会当成生日礼物送她一袋。程真舍不得吃，装在小铁盒里，放在柜子的最高处。
程真给黎冬发信息，谢谢。
黎冬秒回，你喜欢就好。
程真躺在沙发上，又喷了几下香水，四围一下子变得甜腻腻的。闭上眼，刚刚黎冬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又在她耳边响起。这是程真从未体验过的不真实感。
从那天开始，程真的桌子上，抽屉里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礼物。糖果，小蛋糕，咖啡，零食都不在话下；栀子，睡莲，香雪兰，白茉莉等等的花花草草也是常见；至于口红，头饰，八音盒，毛绒玩具这些小女生喜欢的东西同样应有尽有。大概程真自小所受的全部委屈，一切遗憾都被某个“投她以琼瑶”的傻子给弥补上了。
这样的时光大概过了一个月之后，黎冬和程真在洽谈业务的酒店遇见黎先生和第三任黎夫人。
若不是黎冬拉她手拉得太紧，程真肯定可以逃开的。即便两人已经相处了一段时日，可程真什么都没准备好。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没准备好完全接受黎冬。
黎冬倒是挺自然的，他邀请了黎氏夫妇在酒店咖啡厅坐下，喝个下午茶。在黎先生瞟了程真一眼的同时，黎冬说：“这是我未婚妻程真。”
黎先生听到，眼神略有闪烁，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接着，他像个长辈似的对程真说：“程小姐，我们黎冬以后可要你照顾了。”
此时，程真多年来练就的职业素养开始发挥作用，她对黎氏夫妇做出了最标准的，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于此同时，黎先生身旁的黎太太颔首表示回礼。
双方落座，侍者出现，点餐。一切行为都标准到如同皇家礼仪。在询问她想喝什么的时候，黎冬用极小的声音在程真耳边说：“真真，求婚仪式我会补给你的。”
程真一惊，转头看身边的男子，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他这是疯了？我们认识不到一年，相恋不过一月，怎么就定下这一生了？
黎冬对程真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在桌下用自己的手包裹住程真的手。有些嗔怪地小声说：“也不多穿点儿，手这么凉。”
“大少爷竟是个暖男。”黎太太笑吟吟地对自己丈夫说。
“嗯，黎冬这点随我。”新婚燕尔，黎先生此时也是绝对的温柔。
黎太太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整个身体如同一泓春水似的伏在丈夫身上。
略显轻松的开头过后，正式的会谈就开始了。
“在你母亲的公司做得可顺心？”黎先生上来就有埋怨黎冬的意思了。
“顺不顺心，您还不知道吗？”黎冬也是高手，这一句里面好几层的意思。
儿子话音一落，黎先生就笑了：“也是，你终究姓黎。要我是那人，也要防着点儿的。”
“我一直当是社会实践。母亲的公司哪里用得着我操心？他也是想多了。”黎冬淡淡地说，“好在，这次我得了程真这个宝。那人竟算是我半个媒人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可是想给你当媒人，你也得看得上我推荐的人选啊。”黎先生脸色不对了，“你妈这抓你当了劳工，还能让你心甘情愿的本事，我真没有。你呀，一向对她偏心的很。”
“老黎，你说什么呢。人家程小姐还坐这儿呢。”黎太太一看画风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
“哦哦，是我失言，让程小姐见笑了。我跟黎冬他妈一直三观不合。”黎先生这敲山震虎的招式已经使完了，赶紧趁机收手。
“我跟黎冬刚确定关系，我们董事长还不知道这事。黎冬也是心急，见着您，就先跟您说了。”程真这话说的不远不近，既解释了她的董事长并非为拉拢黎冬，才使出的美人计，又抬了黎先生在黎冬心中的分量。在座的剩余三人都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个丫头。
“哈哈哈，果然是我儿子看中的人。”黎先生笑了，“不错不错。”
“您这就夸她了？我们真真本事可多了去了，您留着以后慢慢夸吧。”黎冬满眼宠溺，伸手对程真就是一记摸头杀。
“既然这就要成家了，你可想回黎氏来施展施展拳脚？你妈那有仇必报的性情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一向不跟她计较。但你在她那里，总是难做。毕竟，你姓的是黎，毕竟这黎氏偌大的企业有百分之二十实实在在就是你的。”黎先生这招打草惊蛇使得好啊。他终于来探黎冬的虚实了。
“您饶了我吧。黎氏这么大个摊子我可撑不起来，您才多大岁数，精力充沛，自己折腾吧。我跟真真结了婚，可是要先逍遥几年再说。要不然等有了孩子，就哪儿也去不了了。”此一番言论黎冬说的太过顺畅，仿佛在心里练习了无数遍似的。
“哈哈哈，黎冬你看看，都把程小姐给说脸红了。”黎先生对黎冬的回答太过满意，连带着看程真都满眼的欢喜。
程真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不过牵牵手，连接吻都少得可怜，黎冬就能想得那么远。头低低的，满面羞赧。
“哎哟哎哟，老公，孩子动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黎夫人赶紧转移了话题。
看着黎先生俯身去感受自己妻子肚子里的胎儿，黎冬有些难过，他从没被这么如珠如宝地对待过。父亲趁母亲怀黎冬的时候，在外面金屋藏娇，从未过问过正室母子。他记忆里的父亲一到家就跟母亲吵架，眼睛里也没有过他最大的儿子。
其实，黎冬的父母都不希望他娶什么门当户对的女子，也不希望他太有主见和商业头脑。父亲的弃子，母亲的傀儡应该是二人眼里黎冬的最佳状态。并非是对这个长子没有一丝情意，只是他们都另有更好的选择。
似乎能跟黎冬心意相通，程真去反握黎冬突然冰冷下来的左手。黎冬刚因为这举动心里一暖，一抬头看见了那对龙凤胎姐弟里的姐姐。
“我说爸爸和阿姨怎么耽搁了半天也没上去呢？原来是跟大哥在喝茶。”短发，穿着职业装，极干练的女孩儿。露面的第一句话就来者不善。
“这一声阿姨叫得可亲。她妈妈被判出局也不过半年而已。若是换了旁人，不得跟个乌眼鸡似的与小妈斗个你死我活。她竟然叫声阿姨。还叫黎冬大哥？看似一句闲话，听起来却有埋怨做大哥的不懂礼数的意思。这个女人不简单啊。”程真暗暗想着，很是为黎冬捏了一把汗。
“来来来，你也坐坐，看看想吃些什么。”黎先生对这个目前为止唯一的女儿向来很宠。
女孩也不坐下，只紧贴着黎先生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黎先生立刻微笑颔首，说：“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老公，我和宝宝都累了，咱们回去吧。”黎太太果然看不惯大小姐的做派，赶紧就跟丈夫撒了个娇。
天大地大也不如老来得子大，黎先生立刻起了身，要护着妻子离开。一众几人也跟着起身。大小姐紧跟着黎先生，全程对程真连个正眼都没看。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个餐车。上面三层的生日蛋糕，已经点着了蜡烛，还摆着红酒和鲜花。大小姐这时刚好接了个电话，从她父亲身后的位置退下来。黎冬倒是没去补位，只是很自然地成了距离黎氏夫妇最近的人。
事情发生的太快，等周围群众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程真已经被压在倾倒的餐车底下，后背起了火。原本走在她里侧的黎冬似乎是被外力甩到了另一个方向，瘫坐在大理石地面上。
倒是最前面的黎氏夫妇毫发未伤，只是转身看见这一场祸事的时候，黎太太惊呼了一声。整个过程中，大小姐一直在打电话。诡异的是，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转到了餐车的另一侧，而且有人在事发的第一时间隐隐约约听见她喊了三个字——大哥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