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我那青梅竹马的爱人
林虹死的时候已是春天了，瘦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木，眼见一天天肥了起来。
春风刮过脸颊已不似冬天那般凛冽，竟生生觉出些许的柔软。就连空气里，都隐约能嗅出泥土松动的芳香。这一切，都无不在向人们展示着生机和希望。
1
张大妈的大儿子张欣终于要结婚了。邻居们前来他家帮忙做酒席，吃着喝着，大人的说话声里不时夹杂着孩子的欢笑。一时间，这座平日里寂静的小院，变得热闹无比。看到眼前的情景，张大妈想起了走了多年的老伴。
“死老头子，你要没走该多好，咱儿子要娶媳妇了。你要还在，这热闹你就瞧见了！”想到这儿，张大妈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那张苦了多年的脸，也终于绽开了舒心的笑容。
没有人注意到，此时的张欣早已出了小院。他又一次来到了山下，那安葬着林虹的坟前。他是来跟他心爱的女人，做最后告别的。
孤零零的坟头上压着的黄裱纸，才不过半年的功夫，却已在风吹日晒中没了颜色。张欣坐在坟前，心倏地疼了起来。即使做了城里人的林虹，早已嫁为人妻。可张欣心里的那份挂念始终都在。
可是，如今命运就连这点念想也夺走了，林虹死了。
这个他曾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人，忽然就这么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她的离开让张欣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切肤的痛，那是长久以来，早已融进他身体和血液里，又被生生撕扯开来的痛。
今天，他是特意来跟林虹告别的，因为，他们从未正式告别。
他要结婚了，他，该结婚了。
2
张欣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林虹小时候扎小辫的样子。
张欣和林虹家是打小的邻居。张欣生的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小张欣一岁的林虹长得伶俐可爱。一个院里的孩子很多，可他俩却是最能玩到一起的。小林虹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张欣的屁股后面，整天“哥哥，哥哥”的叫。而张欣也当真有个哥哥的样子，看见谁欺负林虹，一定会站出来保护。
大人们看在眼里，就拿两个小孩打趣。
“张欣，找媳妇了没？”
张欣抬起小脑袋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我有媳妇”。张欣骄傲的回答，把打趣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行！你小子可比你爸强多了！”
“那谁是你媳妇呢？”
这人来了兴致，继续问。
“她。”
张欣指着蹲在自己旁边，正往地下写字的林虹说。
林虹闻声扑闪着大大的眼睛，有点迷惑的看着张欣。
“你是我媳妇，对吧？”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是真的，张欣着急的涨红了小脸对林虹说。
林虹的小脑袋瓜里不大懂媳妇的意思，她想妈妈是爸爸的媳妇，妈妈就给爸爸做饭吃。那么，自己要是小欣哥哥的媳妇，那以后玩过家家，就也可以给他做饭吃。看到小欣哥哥真的着急了，林虹稀里糊涂忙不迭的点着头。大人们笑的前仰后合，小林虹也抿嘴笑了。
3
春去秋来，两个孩子长大了。
那年，张欣十六，林虹十五，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不觉间，大人们忽然发现，这对两小无猜的玩伴，竟出落成了一双俊气的人儿。朦胧的情愫顺其自然的在两个孩子之间日渐清晰，他们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有空就凑到一起玩，然而心里却无时不在记挂着对方。看着长大的孩子们还是这样的情投意合，两家一直相处不错的大人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们暗自盘算着，这样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孩子，彼此都了解，将来在一起过日子，准错不了。只要孩子们愿意，顶多再过个三五年，等他们从学校一毕业就能给他们成家了。
在双方父母眼里，张欣和林虹似乎铁定是要在一起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张欣上初三的一天，正值农场秋收工作刚刚结束，工人们已经开始了犁地整地的工作。因为开拖拉机的人，没有看见张欣的父亲张建国，还在犁铧上撕扯塞进去的杂草，就开动了拖拉机。一瞬间，转动的犁铧牢牢地扯着张欣的父亲翻转起来。等到开拖拉机的人感觉不对，叫声“不好！”，跳下来看时，张建国早已血肉模糊，没了呼吸。
灾难就这样毫不留情地降临到了张家。父亲死的太惨了，母亲的精神被这突然的打击摧垮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又犯糊涂。明白时哭的死去活来，糊涂了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乎完全看不见这涌在院里帮忙发丧的人。该做饭做饭，做好了也只顾找他们哥俩吃，吃着饭忽然又明白过来，又开始嚎啕大哭。
张欣知道，母亲的潜意识里，是不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的。所以，才会在糊涂时，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父亲走了，母亲的精神也垮了，而弟弟才上初一。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家就要靠自己了。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做为长子的张欣，就卷铺盖从学校回来，并且顶替父亲的名额，在农场成了一名拖拉机手。
4
此时，成绩优异的林虹正在读初二。命运似乎就从这里开始，一天天的把他们拉开了距离。只是当时的张欣还未完全意识到。
张欣的境况深深地揪着林虹的心，每逢周末回家，林虹都是匆匆的在家吃完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就直奔张欣家去了，顾不上母亲在身后的埋怨。她要赶在张欣下班回来之前，给他们做好一顿热乎乎的饭。
看到学习那么辛苦的林虹，周末回家还要帮自己家里做这做那，张欣的心里充满了感动。
在两个年轻人的忙碌中，一年匆匆过去了。他们的的努力没有白费，张欣的母亲渐渐好起来了。
这年秋天的林虹升到初三了，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的她，被老师划为中专生的苗子重点培养。原以为上个初中，至多高中毕业就回农场招工，将来转正做个正式工就不错了的林虹父母，为女儿的优秀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林虹心里也很矛盾，对于自己的成绩她是有信心的。然而，若是上中专，那就意味着自己要主动放弃和张欣的未来。但不考中专，从心里她又不舍得，毕竟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到今天这一步，下的功夫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读书也让她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远不止自己眼中看到的这样小，她真的很想去看看。
等到周末回来的林虹再去张欣家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正欲出门的她。
“虹儿，以后没事了，多看看书，别净往你张婶家跑了。”
“我知道，妈。”
林虹答应着母亲，还是快步出了家门。她想趁着现在尽量多帮帮张欣，等到将来自己走了以后，心里能够少点愧疚。
其实，张欣的母亲身体好了以后，家务活大多不用儿子帮忙，就能干完了。恰好今天张欣下班早，林虹推开张欣家的屋门，就看到张欣粘着一双面手，正忙着在案板上和面。
看到林虹，张欣感觉眼前一亮，只见林虹唇红齿白，眼若秋水。上身穿一件月白色毛衣，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整个人犹如一朵清新宜人的荷花，看起来是那样的明媚动人。张欣似乎都有点怀疑了，这是他心爱的姑娘吗？怎么这样好看，这样美。
林虹被张欣痴迷的眼神，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走了过去娇嗔道。
“还是我来吧，看你粘的一手的面。”
张欣回过神来，一边也不好意思笑着，一边把还没活好的面让给了林虹。接着，案板上一双小手被另外一双粘满面的大手紧紧地覆盖了。
林虹本能地一阵慌乱，急急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洒了一地尴尬的面粉。
紧张的学习生活过得很快，林虹意料之中，被省上一所铝厂所属的技校录取了。林家热热闹闹为林虹准备着上学的用具，只等开学的时间一到，就送女儿去省城了。
打从知道林虹要考中专，张欣的心里就开始五味杂陈。他知道，林虹这一走，他们就彻底结束了。算了，嫁给我也是跟着吃苦，还是出去到大城市的好，这样想了以后，他也有意躲着不见林虹。
整个假期，林虹都没再去过张欣的家里，去了说什么呢？做出这样的选择，让她无法再去面对张欣，似乎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无力。
就这样吧，她想起了一首歌名《往事随风》，就让往事随风吧！
5
人逢喜事精神爽，三年以后，当张欣那当兵的弟弟考上了军校，他母亲的气色看起来便越来越好，似乎已完全从过去的阴霾里走了出来。张欣家的日子红火起来了。
这时的林虹已参加工作，就在省城那个铝厂。工资高、福利也好。还有了家在省城的男朋友，马上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曾经的往事，似乎真的云淡风轻了。
此时的张欣已成为四人一组的车长，技术娴熟，在岁月的打磨中，早已褪去青涩。国字型的脸庞长出浓密的胡须，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连同那紧抿的嘴唇，都无不在散发着性格里的刚毅。那裹在工作服下的身体，也再不似从前那般单薄，已然透出成熟男人的健硕和魅力。
这样的男人自然是讨姑娘喜欢的。唐晓霞在张欣的车上当助手两年了，追她的小伙子不下七八个，可她独独喜欢这位寡言少语的车长，可任她再怎么热乎，也走不进张欣那紧锁的心扉。
林虹那省城的男朋友家要来林家提亲了。老林家从接到姑娘的信，就开始忙活了。洗洗涮涮把屋里彻底拾掇了一遍，就着手准备吃的。七十年代的农场缺什么也不缺肉，只是赶在冬天没什么菜蔬，除了一大缸酸白菜，也就只有储存在窖里的萝卜、大葱和白菜了。
林妈妈知道这顿饭的意义可不同寻常，太简单会让人家轻看咱，轻看了咱，那不就是轻看咱闺女吗？所以，就在亲家说好要来的那天，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饭菜了。除了手抓羊肉，酱牛肉外，林妈妈还宰了鸡，小鸡炖蘑菇又浓浓的炖了一锅。老两口忙忙活活，荤的素的居然也做了一大桌菜。“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孩子的事，就是大事，马虎不得，就为图个吉利。临了老两口又包了猪肉白菜的饺子，万事俱备，只等着亲家上门了。
结果直到下午才等来了女儿和亲家一家人。听女儿说亲家两口子都是当领导退休了得，林妈妈和老伴今天特意换上了去年过年女儿给买的衣服。即使这样在气度不凡的亲家面前，老两口还是感到有点局促。好在马上张罗开饭了。这点不适也就顾不上了。
省城的亲家落座以后，打量着屋内简单的陈设。眼前这个狭小的空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跟自己家里那三居室相比的。尽管来之前有这个思想准备，可落差还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饭菜上桌了，荤的素的，热的凉的，满满一大桌菜，竟也看上去五颜六色，十分的光彩照人。一时间，面对林家夫妇的盛情，尽管是吃尽了美食的领导亲家，在林家老两口这桌家常，但极具诱惑力的饭菜侵蚀下，那省城来的架子也有些端不住了。亲家有滋有味地吃着喷香的羊肉、鲜嫩的蘑菇炖鸡、就连那盘看起来极平常的酸菜粉条，他们也吃出了别样的好滋味。
俗话说“大事小事，一顿饭食”，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饭吃到后来，亲家公跟林父抱头喝的不可罢休了。林虹的终身大事就在这酒酣茶浓的气氛中定下了。
正月初六，林虹出嫁了。
屋内的桌上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最后一个没有完全熄灭的烟蒂，还在若有若无的冒着一缕缕青烟。喝下了一斤白酒的张欣醉了，但是心里却无比清醒。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比任何时候都听的清楚。那是他心爱的人要结婚了，可新郎却不是他。眼泪如同小溪般不断地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哭吧！孩子，哭出来就过去了！”
张婶走过来拍着儿子的背，柔声说。
“哭出来，也就不难为自个儿了，日子还得往前看呐，儿子”
听到母亲说的话，他像个孩子似的哭出了声，似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从这眼泪里流出来。
6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年又过去了。张欣的弟弟军校毕业在部队提干，也成了家。媳妇马上要生孩子，张婶就被小儿子接走了。农场里年龄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几乎都成家了。唐晓霞也还在等着，他在等张欣。只要张欣一天不结婚，她就等一天，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再等等又有何妨？张欣似乎也在等，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尽管张欣还是闭口不提结婚的事。张婶不在家，唐晓霞只要有空就去给张欣做饭，收拾屋子。唐晓霞的心思他自然懂，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心里怎么也装不进去第二个人了。
一天，唐晓霞在院里晾完衣服，准备回去的时候，张欣叫住了她。
“晓霞，以后你别再来了，我们没有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
“这辈子我就打算这样过了，我不能把你也耽误了。”
“哼，我早就让你给耽误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了，你说怕耽误我，晚了！”
唐晓霞因为激动眼里闪着泪花，转身就走了。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张欣的心里无比烦乱。他承认，唐晓霞是个好姑娘，人也长得好看。而且等了他这么多年，按理，他早该给她一个家了。然而，深埋在心底的那份爱，一直都在。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属于过去。打从林虹上学走了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听说林虹的孩子都好几岁了。早该忘记的，偏偏忘不了。或许，在他的心里，还欠一次正式的告别。
清晨，农具场上工人们一边在检修着拖拉机，一边在聊着天。
“听说了吗？林师傅的女儿死了。”
“说是胃癌，林师傅两口子昨天就去省城了”
“是啊，是啊！我还看见林师傅的老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呢！”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没有人发现张欣愣在那儿的表情。毕竟，离过去太远了，人们早都忘了，张欣心底那个谁也不能提及的痛，正是眼下大家议论的林师傅的女儿。
“听说，姑娘这些年老是贴补家里，人家意见大着呢。”
“可不是吗？你看，林婶这些年穿的，用的，嘚瑟吧！估计都是姑娘给的。”
“生那病都是给气的，老生气就会得那种病。”
张欣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林师傅的女儿死了”这句话，至于别的已完全听不见了。忽然，他几步奔到说话的小个子男人面前，一双眼睛血红。
“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欣钳子般的大手，紧攥着男人的衣领。
小个子男人被张欣瞪着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吓呆了，这突然的变故，让他有点回不过神来。听到张欣又问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
“林，林师傅的姑娘死了，是，是真的。队长接的电话，从，从省城打，打来的。”
张欣颓然的松开紧攥男人的手，在人们愕然的注视下，脚步踉跄地走了回去。
张欣病了，发着高烧，一连三天，昏睡不醒。干裂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水泡。唐晓霞流着泪寸步不离的守了他三天，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看懂了这个男人，这个如此冰冷，又如此深情的男人。
看着昏睡中的张欣，唐晓霞是那么的心疼，她在心里许诺，不管他爱不爱自己，这辈子都要好好待这个男人。
三天以后，张欣的高烧退了。看到一脸憔悴的唐晓霞，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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