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桐君可知

2019-02-14 18:06:05

爱情

冬至前后,秦奉两军对峙长江一线,战况胶着。

陆枫拿着一封电报,急匆匆地走进秦军最高指挥部,他的心情极为复杂,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少时,一颗炮弹从天而降,落在了院子里,轰鸣的爆炸声卷起滚滚烟尘,有人飞身扑上去护住了正要出门的那一抹挺拔的身影,可是,直到军医赶来,倒在地上的两人谁也没有起来。

青山古庵,未尽油灯之下,木鱼的敲击声一点一点渗透了沁凉的夜。

“静澜师姐,外面那些人已经站了两天一夜了,你真得不出去看看吗?”

身着灰布衣的尼姑缓缓睁开眼来,对着佛像虔诚一拜,似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走出殿外。

上百个身着戎装的军士直挺挺地站在庵门外,冰冷的冬雨无情地从他们的头上浇下,浸透了他们的军装,饶是铁打的身子也不禁微微颤抖。

“陆枫,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你要找的沈轻岚,回去吧!”

“夫人!”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沈轻岚便看见陆枫以及那些军士齐刷刷地跪倒在自己面前。纵使她已修行多年,看见这样的场面也不免心中一动。

她忍不住皱起黛眉来,“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怎么能向我这皈依佛门的世外人下跪?”

“夫人,将军待我等亲如手足,如今他性命垂危,昏迷之际念的都是夫人的名字,医生说将军若是能撑过这三天就能度过危险期,而是否能撑过,就全靠将军的信念了。”

“信念?”沈轻岚微翘着嘴角,在口中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那一幕落在陆枫的眼中,竟然生出几丝凄怆悲凉。

“你们觉得我能救他,可是,你们就不怕我与他独处之时一枪打爆他的头吗?”她轻蔑而又随意地问道。

陆枫在雨帘中抬起头来,南嘉城一别十年,她的清丽容颜并未在流年中黯然褪色,反而因这禅林修行,更添几丝遗世风韵。

“夫人,当年的事其实是有……”

她的情绪莫名地激动起来,陡然间打断了陆枫的话,拂袖转身,他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莫要再提往事,我不会回去的。”

沈轻岚不过往庵内走了两步,便听到一把又一把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

陆枫沉稳有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夫人,陆枫是带着军令来的,若是不能完成使命,只能以死谢罪。”没有一丝的犹豫与恐慌,他说得那样坚定,也许只要她再往前走一步,她便会听见百枪齐鸣的声响,洒在青石板上的血,怕是月余都洗刷不尽。

秦家的规矩,陆枫的性格,都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之际,她竟在漆黑的夜里,昏暗的火把映照之下,看见那一双双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生的喜悦,的的确确令她心生不忍之情。

“夫人,求你看在我与数百兄弟的性命上,回去看一看将军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终于抬起步子迈下石阶。

在往后的岁月里,沈轻岚常常在想,若是这一夜,她狠下心肠,枉顾那芸芸性命,那么她的后半生除却青灯古佛,将不再掀起半点波澜。

汽车缓缓驶进南嘉城时,已是白日。

军阀混战的硝烟被秦君泽的劲旅死死挡在长江边上,故而南嘉城中才能有这车水马龙,安宁祥和之景。

沈轻岚走下车,抬眼便看见偌大的秦府,九进大院,碧瓦朱甍,层楼叠榭,耳畔尽是松风长鸣。

在她跨进大门的那一刻,眼眶就这样没有征兆地湿润了。

多年前的同一个日子,当她身披凤冠霞帔被秦君泽牵进门的时候,眉眼俊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趁人不注意,偷偷掀起红盖头看了她一眼,用温和清润的声音对她说:“君泽一定会好好保护岚妹妹的。”他与她十指紧扣,他掌心所带的那一点点温热是她在那些寒彻心扉的日子里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亭台水榭,漏影窗外花木扶疏,曲曲折折的回廊,引着她走上再熟悉不过的石子路。

“他不住主楼吗?”淡淡的语气,好似可有可无的问话。

老管家久久地沉浸在沈轻岚死而复生的惊愕之中,听见她说话,这才回过身来,耐心地向沈轻岚解释:“夫人,自从您离开秦府,将军就搬进了您早先住过的桐台。”

她于恍然中微微抬头,望着那青瓦飞檐,沉默不语。

这桐台是秦君泽的曾祖父为他的一位青梅竹马却无缘相守的女子所起。八旗选秀,那女子打通层层关系,甚至不惜在鼻尖点了黑痣,实是命运弄人,在最后一场选阅时,她却因那点黑痣而神似先后的娇容被皇帝看中,从此,再无走出红墙之日。

他愤恨难平,势要攫取滔天权势,在她荣登后位的那一年,他官至领侍卫内大臣。深宫内院,一坐一跪,泪眼婆娑,当日将门庶子,现已荣光万丈,可是座上之人,早已没有挣脱枷锁的勇气,他怒极而去,却在她薨逝的后一年,筑起这桐台,其中深意,大抵用上“凤栖梧桐”四字,便可释尽。

百年兜转,繁花依旧,她相信那远房的曾外祖母对尘世唯一的留恋不是高享庙堂的尊荣,而是弥留之际,殿外一抹孤独的身影以及那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她以为可以就此举案齐眉,却不想,在欲望和权力面前,她显得那般无足轻重,如同一抔随风而散的流沙。相较之下,她与那从未谋面的曾外祖母孰幸孰悲?一目了然。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秦君泽安静地躺在床上,左肩被纱布包裹,上面渗着一大片鲜红。还是那年俊逸超凡的眉眼,只是面色憔悴不堪,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两鬓竟然生出了星点白发。

血浆一点一点地滴进他的身体,却像是落入了无底洞中,没有给他的薄唇带来半分血色。

她只是情不自禁地碰了碰秦君泽的手,就被他反手握住,怎么也挣不开。

清透的眸光在屋子里流转,花梨木制的美人榻还静卧在花窗下,新婚之初,她陪他到上海拜访旧友,在古玩店闲逛时,她不过是多看了它两眼,他竟然当场将它买了下来,随身携带的银票不够,向来清傲的秦君泽竟然会低下姿态向朋友借钱,当时,她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可是,她也必须承认,在那一瞬间,柔软的心底里有一处地方好似晴冬初霁。

洋医生的来访,打断了她的思绪,迫不及待地将她从温暖的回忆里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镇定剂缓缓注入秦君泽的身体,片刻之后,她终于可以将早已酸麻的手抽出,房门被轻轻阖上,一片静谧,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她缓步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挑出一支团云银簪,纤细的手指不经意滑过簪尾,轻易间便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陆枫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沈轻岚面色清冷地拿着银簪一步一步朝秦君泽走去。

锋利的簪尾悬在秦君泽的心口,沈轻岚不止一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将它刺进他的胸膛,看着他痛苦惊讶的表情苍凉大笑,可是,当机会真正降临到她的手上时,她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在她放下银簪的同时,陆枫收起了配枪,悄然转身离开。戎马疆场多年,他本不知情爱为何物,却在陡然间明白,那是种噬人的蛊,即使秦君泽曾枉顾情意用她换了一座城,沈轻岚都没办法下手杀他,因为情牵两心,利刃之下,反噬给生者的痛不会比逝去的人少。

半夜时分,秦君泽吐了一次血,鲜红色的花就绽放在她的衣襟上,她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去嘴边的血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他,仿佛被风吹过就会在世界上消失。

直到天亮,秦君泽的情况才稍稍稳定下来,沈轻岚精疲力尽地躺在他的身侧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医生对陆枫说秦君泽度过危险期了,身子竟没由来地松弛了下来,彻底沉睡过去。

“陆枫,送我回去。”

“夫人,你再留两日吧!至少等将军醒来看你一眼。”

沈轻岚蹙了眉心,看向他的目光不禁严厉了几分:“陆枫,不要与我犯浑,我要走,谁都拦不住。”

陆枫只得吩咐下人备车。她说得对,当年八万秦军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他怎么敢奢望凭借一己之力让她留下?

回到庵里,沈轻岚坐在油灯下想了一夜,为免尼姑庵的清净因她打破,最后还是决定向庵主辞行。

庵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静澜,当年我不让你剃发修行,便是因为看出你尘缘未了,只是如今四处战乱,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沈轻岚跪谢而别。

秦府里,秦君泽终于从长久的昏睡中醒了过来。

“将军,侍卫长没救回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厚葬,善待他的家人。”

“将军,夫人执意要走,陆枫没有胆子强留。”

秦君泽掩着嘴重重地咳了几声,无奈地回道:“她性子烈,逼不得,不怪你留不住。”

“将军放心,我已经派了几个身手矫健的属下在庵外保护夫人,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秦君泽微微地点了点头。

可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陆枫便惊慌失措地进来报告,说沈轻岚离开了尼姑庵,更棘手的是,他派去的人跟丢了。

秦君泽英挺的剑眉骤然蹙起,手里的药碗被他摔了个粉碎。

“马上派府里的司卫军进山,进行地毯式搜索。”他眼看着肩膀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缓缓流出,悄无声息地漫过他的心头。

沈轻岚穿了一身男装,利用复杂的地形巧妙地避开了陆枫派来的人,却不料翻过另一座山头的时候,一脚不慎,跌进了捕野兽的深坑,里面虽然没有尖刀,但她的头撞在石块上,当场晕死过去。

“大当家,今天可真晦气,没捕到大黑熊,倒摔死了个男人。”

铁风眯着眼看了看趴在树叶堆里的沈轻岚,对手下的人说:“下去把人带上来,要是还有气,就让寨子里的老大夫救一救;若是没气了,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算他运气不好。”

就在沈轻岚被绳子绑着往上拉的时候,头巾被丫杈勾住,三千青丝披散开来,站在上面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没想到竟然是个美娇娘。”

铁风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有呼吸,便将她抱回了山寨。铁风从她的腰间摸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托上赫然刻着“秦”字,是她这次回秦家的时候从秦君泽的卧室里偷来防身的。

就在铁风猜想她与秦君泽的关系时,门外有人来报,“秦军正在大规模搜山,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突然大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秦君泽一直想剿灭我们,如今这美人在我手上,看他还能奈我何。马上给秦君泽修书一封,我倒要看看,这娇弱的女人到底值多少枪炮?”

秦府的会议厅里,两排穿着军装的男人正襟危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秦君泽铁青着脸色,将那书信撕了个粉碎。

几经交涉,最后,他用五万两白银和二十箱自动步枪把沈轻岚换了回来。

“她的伤严重吗?为何到现在还未清醒?”

“将军不必太过担心,夫人头部的伤并无大碍,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气力不足才会这般昏睡,待我施针后,夫人不日便会醒来。”

有了老大夫的保证,秦君泽这才放下心来。

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下,他将她揽在怀里,静静地端详着她的脸。细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似被惊扰的夏蝉在飞舞双翼。一层薄汗从她的额上沁了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胸口,整个人陷入了梦魇之中。

她的面色因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开始由苍白转紫,秦君泽急忙捧起她的脸为她度气。柔软的樱桃小唇,贝齿轻启的瞬间不可抑止地让他加深了这个吻,直到沈轻岚毫无意识地喊出了“韩冰”二字,他才在惊愕与惶恐中转身离开,狼狈地像个落荒而的败将。

当四周归于沉寂,平躺在床上的曼妙人影慢慢蜷缩起身子,月光照进她的眼眸,有一滴晶莹渗入垂散的发髻。

岁末年初,秦君泽在金陵酒店举办了中高层军官的联谊舞会。

美人榻上摆着他派人送来的两样东西,量身定做的海派旗袍与汽车钥匙。他要她二选其一。

晚间七点,动人的舞曲响起,秦君泽西装革履地站在聚光灯下,出乎意料地等来了沈轻岚。

一曲终了,沈轻岚抱住了秦君泽,她眉目含笑,如同一汪清澈的泉,看进了他的心底。多少年了,他都只能在梦里抱一抱她,如今这般,当真如幻梦一场。

秦君泽正欲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突然间眉心一蹙,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带着道不尽的不可思议。

他神色不明地将她打横抱起,不顾众人探究的目光走了出去。

汽车卷起一地尘埃,飞速往南嘉城外驶去。

车子停在湖边,沈轻岚打开车门,将那抵在他腰间的枪收了回来。

“你可以走了。”

秦君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座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湖泊低声问道:“你是何时练就了这样的身手,竟然能在我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将我的佩枪偷走?”

沈轻岚挑了挑秀致的眉尾,反问道:“何时?从你将我送给韩冰换那宋明城开始。”

“没有人保护我,我总要学会保护自己,你说,对吗?秦将军。”

他刚下车,她便带上了车门,随即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秦君泽甫一回头,巨大的爆炸声便从城里传了出来,正是金陵酒店所在的方向。

他站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之后,嘴角竟然慢慢地往上扬起,露出了新月般的笑容。

原来,她终究是为他留住了几分缓缓流逝在罅隙中的情意。

“将军,夫人拿着您的私人印信一路南下,已经到了广州,看样子是要去香港。”

“让那些人好生护着,别再让她受伤。”他的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担忧与无奈。

“金陵酒店的爆炸案已经查清楚了,乃奉系间谍所为,现已抓获两名间谍,据招供,他们原计划是要将炸弹安在这书房里的,却无意中在报纸上得知您要在金陵酒店举办舞会的消息,他们想借此机会将秦军上层将领一网打尽,这才将炸弹转移到了金陵酒店的。”

他猛地将手中握着的钢笔狠狠地掷到地板上,清俊的面容露出了少有的暴戾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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