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街区里的孩子(一):装病的孩子

2019-01-27 11:15:54

世情

外公把白蛇从仓房里有拖曳了出来,擦干净灰尘,在太阳底下让它晒晒干净。

一天夜里,我醒了。窗外是异常明亮的月亮,月光穿透了我家薄薄的窗帘,我看到妈妈倚靠着窗台,双手抱着膝盖,默默地哭着。我假装睡着了,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更喜欢夏天,因为我们在前山有一片被野花和绿叶包围的根据地。外公在半山腰搭建了一座小棚子,头顶有塑料布遮荫,脚下打扫地干干净净,一个烟头,一坨狗屎也没有。他将毛巾,烟袋,烟叶,茶杯一一安置好,坐在小马扎上遥望家里的红屋顶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外婆。

我连着很多天没有去外婆家了。白天,我被送到奶奶家照顾,晚上,妈妈再把我接回来。我无数次哭恼,不要在这里,去找姥爷,去找姥爷……都被妈妈严厉地斥责了。

患病之前埋进去的水管早就被挖了出来,我们一如既往地挑水担水,那些塑料水管盘缩在那里,如一条冬眠的白蛇,日渐衰老,落满了灰尘,颜色也泛黄了。

“姥爷,再往山上走走吧。”我央求道,我早已不把姥爷当作病人看待了,也没有体谅他麻木沉重的腿。

我走进一看,外公手里抓了一只大蛤蟆。这蛤蟆够大的了,黄褐色的外皮,疙疙瘩瘩,两只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大腿的内侧却是浑白浑白的肥肉。

死脑瓜骨,

外婆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啥自来水呢,安根管子,水也不能刺溜刺溜从地底下自己流出来。”

萝卜头舅舅找来几个帮手,拔掉了原来的手动水井,安装自动水泵。

我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妈妈狠狠瞥了我一眼。我立刻闭上了嘴。

“姥爷呢?我跟姥爷一起来的。”我疑惑地转头要去田里找外公。

在我看来,外婆家的屋子和院子简直大得不得了。迈过高高的门槛,我一溜下坡小跑,差点撞上那棵张牙舞爪的李子树,往左走,是一片菜地,往右走,就是一排大房子和一个宽敞整洁的院子。在院子的正中间,竖立着全家人的生命之源——一口水井。这口水井,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也挥送了旧生命的结束。

外公放下镐头和铁锹,二话不说跟着牛爷爷去田里帮忙扶犁。外公是总司令,我就是他的护卫兵,像尾巴一样跟了过去。手里还拿了一个红色的小水桶,兴奋地准备捉几只蝌蚪和小鱼。

外婆握着他的手,泪眼婆娑,边哭边数落着,你瞎操心,你老死脑瓜骨,多活几年不好吗,水井,水井,天天嚷着安水井,到死也没安成,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省力,你怕丢下我一个人没有水吃,那你别走啊,你好好活着陪我啊……

绕过一道山岗,在羊肠小路上向西走半个钟头,牛爷爷的那块田就在杨树林附近。牛爷爷扛着犁子走在前面,顺着沟垄一步一顿地走着,好似一辆不堪重负的火车头。外公看着要轻松地多,他脖子上搭着一条雪白耀眼的毛巾,崭新的小帽子不像草帽,倒像去城里戴的老爷帽子,很有浪头。外公怕我被晒脱皮吩咐我去杨树林子里玩,杨树林真干净,杨树树皮是白色的,我猛得一拍,树叶落下几枚,惊飞几只小鸟。

“我有办法。以后不用你压水了,咱们安一个水泵。”外公一边说一边抽起了旱烟。

五年前外公去世前夕,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大口大口地吐血,渐渐干瘪,消瘦,发黑,意识模糊了,一句话都没有,再昏迷中,一切迹象都停止了。没有言语,没有遗书,脸上也很平静,平静地如一个婴儿,走了。

“明天我去,家里的事有我呢,你好好上班就得了。快睡吧。”

“有人。干活的。”姥爷说,黑瘦的脸上,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在旁人眼里,这真是奇迹。

贺大眼蹲在门前摘豆角,看着比老婆苍老很多,佝偻着腰板。外公递给他一只香烟。他摆摆手,“戒了戒了。”

吃过早饭,我们就带着小狗旺财去河边玩,河面早就结冰了,湖蓝色的冰面上镜子般光滑,我在上面随意滑冰。外公拿着镰刀砍下一些枯枝回去烧火。我时不时去摸摸他的右手,因为血流不畅总是冷冰冰的。我也喜欢借此机会跟他掰手腕,即使患病,我也从来没光明正大地赢过他那只冰凉僵硬的手,他的力气没有消失,厚厚的茧子也没有消失。我叫它铁砂掌。

外公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拿手指头戳了一下水井,又比划着一条线。“在地底下埋一根水管,引到厨房里头,不用提桶打水了,多方便。”外公觉得自己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得意洋洋地说着,一个锃亮的大秃脑壳微微晃动着,好似一枚闪光的卤蛋。

“你个老太婆,啥也不懂,水刺溜刺溜自己流出来需要电,需要水泵。”外公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了一口老旱烟,呛人的辛辣味传到我的鼻子里。我装模做样地扇了几下,“二手烟”。我说道,继续捅蚂蚁窝。

外公和萝卜头舅舅都挨骂了。

有人叫醒了我,我抬头一看,怎么是妈妈。起来,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妈妈眼圈通红,带着哭腔把我抱起来,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外婆的脸色铁青,舅舅尴尬地立在那里不说话。

打开龙头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傻住了——滚滚的黄泥水喷涌而出。

萝卜头舅舅在工地干活,他对水电这方面很有一套。外公悄悄吩咐他买一套水泵回来。萝卜头舅舅也被策反了。

“姥姥在家。”我生硬地回答,眼镜直勾勾地盯着柜台。

水管工程还没有忙完,第二天,邻居牛爷爷找上门来了。

败家子……

患病之后外公更喜欢带着我四处游玩了。

我是外婆家第三代第一个孩子,因此在长时间里独占外婆外公的宠爱。白天父母要去工厂上班,就由老代骑着上海凤凰牌大黑自行车把我搁在外婆家,随小崽子去胡闹吧,反正有老头老太太兜着呢,老代就麻溜利索得跨上宝马飞一般地冲下大坡上班去了。

“你姥姥隔家里呢?”胖大富殷勤地招待着,脸上的褶子随处流动,最后汇入额头和眼角。

“再打深一点也许能行……”爸爸努力打圆场。

牛爷爷虽然姓牛,家里却没有耕牛,老伴因糖尿病死了,几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平时,牛爷爷自己凑合着,照顾自己的这副老身板,可一刀要耕地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张口求人了。热心的外公自然是他的首选。

“汪——汪——汪——”我听见狗叫声就安心了。

“看也白看,咱们就外甥打灯笼,照旧,得了!别瞎折腾!”外婆斩钉截铁地说。

外公喜欢坐在水井边上的李树下抽旱烟,做木匠活,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背着日头,翘着脚,发呆。那天,我蹲在李树下用木棍捅蚂蚁窝,毒辣的太阳被浓密的树叶子挡回去好似心有不甘,将泥地院子烤的几近要冒烟了,大地灰扑扑的,贪婪地吮吸着一点点水滴。

最后,外公执意要安装水管,而外婆却反对。外婆认为埋一条水管就要把平整的院子挖开,从屋门到厨房的水泥地挖开,家里年轻人好几个,提水不乏人力,全当锻炼,且买水管还要花钱,得不偿失。外公表面上好像是被外婆说服了,没有再提。可几天后,窜天猴舅舅下班回家肩上就扛了一卷雪白的塑料水管。

外婆坐着小马扎在水井边用力地搓洗着沾满泥巴的长裤子,被太阳晒得的晕乎乎的。

天气暖和了,冰雪消融,土壤也解冻了,外公又想起来没完成的水井工程。

那些白色塑料管还是无聊地躺在那里。

“我看看。”外公头也不抬闷闷地说。

小卖店老板姓贺,大人叫它“贺大眼”,因为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大眼镜,“贺大眼”就是“贺大眼镜”的简化说法。他老婆叫“胖大富”或“富大婆子”,长得白白胖胖,走起来一身肥肉抖动不止,声音又尖又细,骂起来人就像一杆机关枪。据说早年“贺大眼”因强奸村里一个傻姑娘被抓进监狱关了十五年,所以贺大眼在老婆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外公老远叫我,“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水井,是一口老式的手动压水井,使用之前,需要先提一壶水注入,反复抬几下手柄,把水井的活塞提上来,然后水管里水压就会减小,再不停地抬压水管,大气就迫使着地下的水顺水管流出来了。很多农村家庭都用过类似的水井,取出来的水又清凉又甘甜,泡茶,煮饭,洗衣服,如果选的位置好,几十年都不会枯竭。

我一直憋着小便,等妈妈躺下,才敢爬起来去找马桶。似乎刚才哗啦啦的小便会亵渎妈妈的眼泪,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有每天待在老巫婆奶奶家干巴巴地等着外公好起来。

外婆碎碎叨叨地埋怨着,把围裙一甩。“这下好了,咱都不用河水,吃饭了。吃黄沙吧。”

老不死的,

外公的身体好像被上帝奇异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灵活,一半麻木;一半温暖,一半冰凉;一半清醒,一半迷糊。患病之后,外公的右手任凭怎么揉搓都不听使唤,常年萎缩着,鸡爪子一半枯瘦。使惯右手的他从六十多岁开始变成了左撇子。他左手吃饭,连汤带菜一并舀进嘴里;左手劈柴拉锯,咔嚓咔嚓,刺啦刺啦,一小会,柴禾就堆起来了。于是,他又做了好几把拐杖,精心涂上油料,摸起来滑溜溜的,

过了一个多月,外公回家来了,床头柜,窗台,饭桌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药片,药丸。那时候他不知道旁人以怎样绝望的眼神看待他,一个瘫痪的糟老头子,还有两个儿子没有结婚,没有钱,没有楼房和车子。旁人看着外公,好像已经给他判了死刑,或者死缓。看着吧,他瘫痪了,他出门只能靠轮椅,他啥也不知道了,吃喝拉撒都得要老伴一点一点伺候。看着吧,他得那点养老钱买医药都不够,他得儿子也娶不上老婆。看着吧,他家要绝后了。旁人心里默默地想着,啧啧啧。

“姥爷——姥爷——”我还是没听到答复,有点害怕。

“你姥爷犯病了,他被舅舅背到医院去了。”妈妈茫然地看着远处,用手背偷偷擦眼泪。

”“姥爷——”我一边张望一边喊,

外婆气的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瞎折腾,

大清早,外面下了一场雪,厚被子一般把院子罩地严严实实。外公拿着大扫帚哗啦哗啦地在院子里扫雪,他的咳嗽声,吐痰声夹杂在鸡鸣和烧火声里头,既突兀又响亮。我还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外公将脸靠近玻璃,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敲敲,“起床了!天亮了!一会带你出去玩。”外公喊道。

“洗澡,澡堂子。”外公很自信地说,“下煤窑的,发电厂的,洗洗干净了,好回家吃饭。”

外公犯了什么病?他打喷嚏了,流鼻涕了,还是肚子疼呢?

外公早年是军人,跟着军队走南闯北,成家立业后也喜欢搞军队里的一套,开家庭会议分配家务活,批评小舅舅偷拔邻家的大葱。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和“全心全意为群众排忧解难”随时挂在口边。

我美滋滋地喝着橙子味的汽水,还响亮地打了几个饱嗝。和外公伴着夕阳的余晖朝家里走去。我也如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整体腻着外公外婆,连父母都见的少了。

“老头子,你干啥?”外婆有点明知故问。“屋里都是水泥地,根本凿不开,除非你把厨房拆了,房子也拆了。”

“他们在里头干啥呢?”我追问着。我猜想姥爷也未必知道。

我钻进灌木丛里采花,摘小果子吃,得意忘形走得太深,听不见外公咳嗽的声音了。

外公眯着小三角眼,幽幽地说:

外公知道我嘴馋,要给我买汽水和零食。

“昨天跟领导请假被骂了一顿,他说再请假就回家,我又不忍心让妈一个人陪床。”妈妈说着,眼泪水又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这事没商量!老头子,少抽点烟,你不听我地,总得听大夫的。”外婆去喂鸡了。

妈妈带着哭腔说,咱爸完了,半身不遂。真愁人,才六十出头,两个弟弟都没结婚呢,妈也没有养老金,以后靠谁呢。

“日子总得过下去,愁也没用,咱们一人凑点,少不了妈一口吃的。”爸爸倒是很淡定。大概因为爷爷早就去世了,爸爸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

外公将蛤蟆放进我的小桶里,嘱咐我不要将它闷死了。

我想着,那该是一个多大的澡堂子啊。况且水塔没有屋顶,万一洗着洗着又下起雨来,那不是要被淋成落汤鸡了吗。我想着想着突然很高兴,觉得那些人怪可怜的,我就不再往城市看了。我们顺着另一条小路下山,恰好山脚下是一家小卖店。

我们那次走了很远,一直看到了高山之巅的输电塔,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城市的方向丢过去,那都是一个个小盒子,即使是很高的大楼,也不过就像火柴盒,有的还冒着黑烟,或白色的水蒸汽。

窜天猴舅舅早就被外公策反了。小舅舅和外公都是急性子,当晚就开始埋水管。两人迎着金黄色的晚霞,撸起袖子,在手心里呸了一口唾沫,握着铁锹就开始挖地。被无数双脚踩硬的泥地在两个人的强攻之下就开始缴械投降了。外婆看着一老一小忙地热火朝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进屋做饭去了。

外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拖累家人的病人了。他很快从床上做起来开始讲话了,虽然常常一边讲一边流着无法控制的口水,紧接着,他要求下床走动走动。在别人的搀扶之下,他架着双拄仗在院子里慢慢地走,马上就要跌倒了,他又借着臂力正了起来。如此再三,外公不需要别人搀扶了。

“姥爷,水塔里有什么?”我指着白色水蒸气那个方向。

水泵被取出来,原先的手动水井又回归原位了,得意地矗立着。舅舅和爸爸轮番上阵,一桶又一桶地接着黄沙水,水终于变清澈了。外公也沉默了。没有人再提水管和水泵了。

那时外婆家里比现在热闹地多,大女儿还没有出嫁,电视机整日开着,港台武侠剧主题曲响彻整个农家小院,两个毛头儿子也住在家里的另一间卧室里,成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年幼的我迈着蹒跚的小步子在各处寻乐子。

“走!“外公大手一挥,牵着旺财就带我去深山里冒险。

大人们在破碎的院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收拾东西,打电话,我反复听到一个词——脑血栓。我更加迷惑了。外公到底怎么了?

我常常拿着拐杖当小马骑,当骏马骑,外公却很少拄着他走路。他还是喜欢自己走,深一脚浅一脚,前后大幅度摇摆,见到熟人,来一个沉默的大招手,三角眼眯一下,意思意思。

“老伴,我寻思弄个自来水。”

直到我睡午觉的点,外公也没有干完活,我抱着红水桶靠着一棵杨树,渐渐睡着了。

“自来水?咋弄?”外婆抬起头来看看外公,一脸地惊奇。

我在树林里到处采野花,一会就采了一大捧,我几乎都要抱不住了。粉白的花瓣粘在我的头发里,衣服上,脸上,吸引来很多蜂子和蝴蝶。

我高高兴兴地提着小桶去溪边打水,心里也很疑惑,外公怎么从土里抓了一只蛤蟆,蛤蟆不就是青蛙,青蛙不是住在水边的吗。

冬去春来,一年年时光飞逝而过。

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我妈妈是第二个女儿,她后面还有两个弟弟。自打我记事以来,我就管他们叫大舅——萝卜头;和小舅——窜天猴。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